第2章 悬于一刻
宋玉芳一下就慌了,惨白的一张脸对着通知函望了又望,這才伸手,指着地址那一栏:“可這……這上头不是写了……”
小王定睛一看,心裡咯噔地一跳,料着必然有些花头在裡面。又顾及总处的人在旁边听着,不好在他面前暴露分行的错处,忙换了一张笑脸,耐心地解释道:“這次考试我們借用了女高师附小的几间教室,难道您沒收到通知嗎?”
听了這话,宋玉芳的心凉了大半截,低头吸了吸鼻子,一直把脑袋摇着。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提早一個钟头来了,又知道是跑错了地方,自然可以补救的。但是,她一想到楼下那种情形,以及家裡的境况,整颗心都灰了。她一家四口全靠在房山做教员的父亲在维持,這年头吃皇粮的還不一定月月都能领到薪水,宋玉芳的父亲更是连续三個月沒往家裡汇過一分钱了,所有的来信都是让妻儿们忍耐、忍耐再忍耐罢了。原本她指望着能考上银行,這样也就能替家裡生些利了。
可是,眼见着好不容易有的机会,就要化成沙子,从指缝溜走了。
虽然宋玉芳沒有說话,但是她的打扮、她的神情,早已无言地把她的难处都說了。
那位好心的青年见了她這样,心裡也不落忍。蹙着眉从口袋裡掏出几块大洋,递给了小王,沉声道:“你赶紧替這位女士叫辆车吧,别耽误了她考试。”转過脸,又和颜悦色地对宋玉芳笑了笑,“女士,我得替這次负责招考的同事向您道個歉。好在学校离這裡不算太远,時間也還早。放心,现在過去准能赶上的。”
宋玉芳听见有大洋叮叮叮地响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很近的,我……”她心裡想說,只要能通融通融,带她从沒有人挤着的员工通道出去,一路跑着总能赶上考试的。
但是,小王哪裡有心思来商量這個,先陪了個笑脸,然后拎着宋玉芳就往楼梯那边冲。
這时,那位扛着宋玉芳上楼的胖男人正好抱着文件袋,一路碎碎念地跑了出来:“那個谁,你可千万别再路上耽搁,這可是我們银行……嗳,人呢?”他抬头只见自己平日最看不惯的总处署副总裁办公室的秘书何舜清,脸色顿时就变得难看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并沒找到人,急得额头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何舜清做了一次深呼吸,尽量拿出好脾气来回答他:“刚才那位女士并不是来办事的,而是来考试的。”
這個胖男人名叫佟寅生,是北京中行的柜台主任。
对于何舜清搞什么招录女职员的花花肠子,佟寅生一直是有微词的。偏偏在今天這种脚不能沾地的日子裡,白白忙活了一场,又跟死对头撞上了,心裡自然更加地生厌,跺着脚借机撒起气来:“嗨,這不是瞎胡闹嘛!我就知道,女人能干什么好事呀。”
何舜清见他反而先急起来,就冷哼一声,板着脸追问道:“为什么会有人不知道考试改了地点?”
佟寅生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闪避着,语气有些发飘:“偶尔的疏忽总是难免的。”
看他這样子,何舜清心中自有答案,上前了一步,语气强硬地說道:“我希望,不是只疏忽了女考生就好。”
佟寅生最不待见何舜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仗着亲舅舅是署副总裁孙阜堂,就直接进了总处做机要秘书。而佟寅生则是从底层练习生开始,一步一步做上柜台主任的。因就提高了嗓门诘问道:“何秘书,难道在你眼裡,今天的大事是招考练习生,而不是停兑令?”
“在我眼裡,做事严谨公正,是我行每一天的大事!”何舜清也不相让,加上别的一些事压在心头,干脆冲着大家都喊将出来,“那几個毫无消息的主任、组长,是凭空消失了嗎,怎么找了几個小时還不见人?平时挂着闲职就罢了,都到了這种时候,還是只顾在外潇洒嗎?”
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难得见何舜清這样大的火气,纷纷冲着佟寅生使眼色,叫他先下去避一避。
佟寅生顾及手上還有许多事,不想多计较,气吁吁地掏出袋裡的一把钥匙,胡乱往孔裡戳着。
而几分钟之内被人扛着穿越了两次人潮的宋玉芳,头昏眼花地躺在了人力车上。然后,叮叮叮几下响,裙子上就多了几枚大洋。
耳边听见小王在向谁解释着:“倒霉,真倒霉,打清早儿起就忙得四脚朝天的,還被总处的何大秘书逮住,让我送這小妮子坐车。”
另有一個人嘿嘿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等车子拉了一段出去,宋玉芳才迷糊迷糊地坐直了,数了数散在裙子上的大洋。一共五枚,别說是坐一趟车了,都够管她家裡一個月的口粮了。這個钱,說什么也不能收呀。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时候。
這次的考试名额,宋玉芳完全是附带进来的。另有一位她的同班好友傅咏兮,也在考试名单中。不知道她收到了改地点的通知沒有?
要知道,傅咏兮家裡虽然不指着她挣钱,但她的前途也是全系在這次考试上了。
這要从一個月前說起,那天在学校做完礼拜的女学生们,听說北京女子放足会在中央公园有活动,就一窝蜂都去了。
到场后,一位操山东口音的教授在分析中国女性之所以落后的根本原因,是无法参与社交和工作。而无法参与這些事的原因,除去裹着小脚不便行走而外,還因梳发這种程序浩繁的陋习,占去了一日光阴的二十之一。而且满头的发饰,也会耗去无谓的体力,使得女子出门站一站都累,更不谈别的了。
虽然在场的女学生都听得频频点头,但谁也沒有傅咏兮這般敢于落在实处,出了公园就直奔发廊。
這要是剪個短发倒也好說,贝满女中毕竟是教会学校,不会拘泥于中式的旧道德。可傅咏兮绝就绝在干脆地效仿男子,去剃了一個光头。
這份惊世骇俗,着实让校方为难了。
随着记者调查出傅咏兮的父亲是一名议员,社会上一批看不惯凡事都要求西化的人,一批无论什么事都要挑议员毛病的人,以及一小部分只为了针对其父政见的,齐齐在报上刊登各式各样的打油诗。甚至有人犀利地讽刺时下一些洋学堂简直是在生产洋奴隶,整件事的性质就大大地改变了。
贝满女中的校长多少也认为,剪個短发就罢了,剃光头未免矫枉過正,因此想让傅咏兮出来做個聲明。其实說白了,就是让她认個年轻不懂事的错,好平息這场风波。
谁知傅咏兮非但不答应,反而批评校长迂腐守旧,然后就连着三天不肯去学校。她的老师,很想从中做個和事佬。别的都不說,先把毕业证拿到了再去谈道理也不迟。又因为宋玉芳同她关系不错,這個任务自然就沒有旁落。
几年的同窗情谊,宋玉芳深知,傅咏兮這样的千金小姐就是一個字不识,也能去做個阔太太,享尽荣华富贵。可傅咏兮想要的生活如果只是做個贤良淑德的旧式女子,又何必去剃头呢?
所以,宋玉芳用了一招善意的看人下菜碟。拿女子正在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提醒傅咏兮,如果不毕业,摆在跟前的就只有两條路,或者待在家裡绣花,或者去工厂卖苦力。
宋玉芳从小看着家裡长辈的脸色长大,是最知道人心的。像傅咏兮這样豁得出去的新派人物,必定是想在社会上立足,找一份能体现個人价值的工作。也好作为女性代表,向守旧派证明,男子能做的事业女子同样能做。而這些岗位,无不例外都有文凭要求。傅咏兮对于文凭也许說放下就能放下,但对于女子解放,她一定放不下。
這個法子果然奏效,一夜愁白了头的傅氏夫妇为了答谢宋玉芳,动用了家裡关系,替她在校长那边争取了一個推薦到中行应考的名额。
早就听人說過,银行裡的员工,最低一级也能拿七八块钱一個月。這对于日子過得清苦的宋玉芳来說,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且错過了一回,就沒有重来的机会了。早几天,她就沒日沒夜地在家裡练珠算、背英文,几乎是把自己后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场考试中了。
如果方才沒有那位好心的绅士帮忙,宋玉芳這会儿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她回忆這些的时候,人力车已经卖力地拉到了地方。
宋玉芳从自己兜裡掏出了几百的铜子票,急急塞给了车夫。然后,余光望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很是眼熟。
她沒有先往学校裡头去,而是走近那车子,確認了车牌号的确是傅咏兮常坐的那辆,才折回去奔向校门。
正是无巧不成书,门房裡出来一位戴瓜皮帽,鬓角花白的看门大爷,打着铜锣,扯着嗓子朝天喊了一声:“考前十分钟关门咯!”
“别关别关,還有一位,還有一位呢……”宋玉芳一路疾跑,急得迎风落下两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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