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惊无险
当她的手触到大门时,那瓜皮帽刚预备把铜锁给扣上。
看着這個几乎要跪下去的女学生,头发吹得乱蓬蓬的,身上的衣裙都是土布,脚上那双鞋,甚至快顶破了洞。方才虽然也有十几位各個女校的学生拿着通知函进来,但哪裡有這样打扮的呢?
况且,银行是什么地方,薪水那样高,进去扫地都得托关系。
瓜皮帽心理认定了宋玉芳這样的穷人不会是应考生,擤了擤鼻涕,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敷衍道:“校长說了,今儿有考试,可马虎不得。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乱闯。”
“我不是闲杂人等,您看,我有通知函的。”宋玉芳把包裡大大小小的文书,和她的学生证一起举在了脸蛋两边,“您看看,我真是来考试的。”
瓜皮帽并不认得几個字,只会看看照片罢了,冷笑一声道:“呦,還真是呢。不過是你自己迟到的,赖不了我呀。再說了,這年头骗子太多。谁知道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学生证,粘上自己的半身相来蒙我這個老头子呢。”
宋玉芳哭着摇摇头,红着脸,绝望地跪了下去,死死地拽着铁门不松手:“我真的是学生,如果您不信,可以打电话到我們学校核实呀。我也沒有迟到,您的锁不是還沒扣上嗎?大叔,您行行好吧,我家裡還等着我聘上這份工作,挣了钱买米买面呢。都是平头百姓,您也受過到处找工作的苦吧,您就……”
瓜皮帽不为所动,只管打发她走。
這时,远远地从学校裡边跑過来一個穿西洋连衣裙、戴贝雷帽的女学生,向着這边一路喊了過来:“小玉,你别跟他废话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向路见不平的傅咏兮。她素日就是在路上遇见一個陌生的女子被人欺负都要站出来管一管,更何况是宋玉芳的事了。
傅咏兮刚站定,就冲着那瓜皮帽高声追问:“喂,你眼睛不要长在头顶上。不過是给学校看门罢了,有什么权利改变考试规定?”不等回答,她又举起了手腕,将一块闪着光的手表举過头顶,指着表盘,声浪也愈发响亮了,“你看看,亨得利的表总不会出错吧,离八点五十還差着二十秒呢。你要是不开门,就别后悔!”
“我看的是门房裡的挂钟……”
瓜皮帽才解释了半句,傅咏兮早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着校门外空地上停的那辆车,高声道:“看见那辆林肯车沒有,你去打听打听這是谁家的车。教育部下礼拜不是要开章程议定会嗎,我爸可是议员,他要是把這事儿說了,那可不是說句对不起能完的,非得追究你们校长的责任不可。到时候,我看你们学校還用不用你了!”
宋玉芳见着傅咏兮赶過来帮忙了,心裡便觉得有了希望,赶紧也站了起来,在旁继续求情道:“我真的是来考试的学生,您就通融這一回吧。等事情闹大了,咱们可都沒饭吃了。”
傅咏兮怒冲冲地纠正道:“你别弄错了,求他通融什么,该是他求你通融才对。”
那瓜皮帽看了看傅咏兮的打扮,恐怕她不是在說谎。真要得罪了议员的千金,把状告到议院去,怕是连這学校都得关门。因就赶紧堆了满脸的笑,嘻着嘴直說是误会。
因为要赶着考试的缘故,就连脾气火爆的傅咏兮也不想继续追究了,拉着宋玉芳一路解释,一路往考场外头去排队:“哎呀,总算你也知道考试改在這裡了。今天一早,我家裡忽然接到一個电话,說是考试地点有变动。我一想,你家也沒安电话呀,哪裡能知道呢,就赶紧跑到你家去了。可是,伯母說你一早就出门了。我只好让司机开着车沿路先找到银行那边去,谁知一路都不见你的人。银行裡头又不知遇上什么事儿了,挤得脚都插不进去,哪裡還能找人呢?后来,司机說实在是太晚了,我只好自己先過来。现在见着你也赶来了,我就放心了。”說着,她又板起面孔,教训了两句,“不過,你下回可不许再动不动就给人下跪了。你這样的文明学生,难道還兴那套愚昧的封建主义嗎?!”
宋玉芳微微点头,又紧张地握着傅咏兮的手,惊魂未定地解释起来:“好在昨晚上担了一夜的心,我都沒怎样睡觉,一早就去了银行那边。而且,我還遇上了一個大大的善人,請我坐了人力车過来。”她的双眸随着她的回忆,一时闪着泪光,一时又溢出笑容。她的手心仍在不停地冒着汗,脸色也苍白得很,似乎仍在害怕,会不会再生别的事端。
這样一谈,下跪的事就這么過去了。
傅咏兮先是不做声地拿出手绢来替她擦了擦,然后微笑着宽慰道:“還有這样的好事儿嗎?路遇贵人,我觉得這是個好兆头呢。”
走到一幢二层楼高的教学楼前,就听见有人拿着大喇叭在分散人流:“各位中国银行的应考生注意一下,一楼的教室都是考场,每间教室坐三十人,大家排好队伍,一個一個走进去坐好……”
這裡已经人声鼎沸了,大家都是年纪相仿,对工作充满向往和好奇的年轻人,交谈起来自然格外热烈。
宋玉芳有些听不清傅咏兮說话,后头又陆续有人推推搡搡地想往前挤。两個人只得說着“晚些时再细聊吧”,然后一前一后地站好,跟着這條长龙慢慢挪入考场。
一直到考试铃打响,宋玉芳的手還是不住地打着颤。
考官都是从中行总处或北京分行来的,自然知道這次男女统招的考试很有些意义非凡。对于這样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学生,都流露出十二分的关心,发卷子的时候還笑着低声安慰她不用紧张。
第一门考的是国文,论述银行与实业之关系。
宋玉芳在学校裡,国文是她最拿得出手的科目,提笔在稿纸上试写了几行之后,情绪就慢慢恢复了平静。
及至考完下午那门珠算,傅咏兮跑過来拉着宋玉芳道:“出门前我妈就說了,考试的人得好好补补脑子,晚上就去我家裡吃吧。”
宋玉芳一听說要去傅家,简直如临大敌,连连摇头道:“不了,我沒跟家裡提這事儿,兴许我妈已经……”
傅咏兮却一把抢過她的书包,丢给了過来接她们的司机,又回头笑道:“什么已经不已经的,我妈自然会差人去你府上說明的,哪裡用得着你操心這個呢。”
宋玉芳只要一想起,傅家的佣人曾经背地裡劝過傅咏兮,东城的大小姐别总跟天桥边上的人瞎混,心裡就不是滋味。
大抵這就是宋太太挣命,也要女儿上個好高中的恶果了。贝满女中的学生上下学都是坐车,就算不是汽车,总有包月的人力车可坐,靠两條腿来去的大概也只有宋玉芳了。
加之,自来拿鼻孔瞧人的未必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却往往是进了大户人家就拿腔拿调的佣人。宋玉芳虽然喜歡傅咏兮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却不喜歡去傅家,瞧那些佣人老妈子的鼻子眼睛。
就连平时在学校,宋玉芳也不愿多结交朋友,免得人家家裡不同意交往穷学生。但要总是守着沉默,一则同学会怪她姿态過于清高,二则自己也感到寂寞。三来嘛,她心裡很明白一個道理,要在富人堆裡做個独来独往又不被笑话的穷人,总要有资本的。她的中学西学都不過尔尔,沒那不合群的底气。
当她想完這些的时候,汽车已经打着喇叭转进了流水巷。
這家的老妈子依旧待宋玉芳不阴不阳的。及至见了傅太太对宋玉芳是奉为上宾的态度,老妈子脸上才有了一些笑意。
“哎呀小玉,伯母的心肝儿,咏兮的大恩人……”
傅咏兮听见這话又要扯到剃头的事上了,先就跺了一下脚,噘嘴道:“妈!你再提那些沒用的话,我可要走了。”
宋玉芳躲在后头向傅太太抿嘴一笑,意思是客套话不必說了,一切她都明白。
傅太太也微微颔首,拉着两個女孩去屋裡坐,又叫厨房端了一桌菜去傅咏兮屋裡。就对她二人笑着解释道:“我特地嘱咐厨子为你俩炖了汤的,還有核桃粥是补脑的。這次中行招女职员,并不曾向社会广招,也有相当的名额预留给女学生。只要你们不掉很大的链子,一准儿能考上的。”說罢,向着傅咏兮一望,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凝重了。
照原来的想法,傅太太希望女儿直升贝满女中的大学部,也就是协和女子大学。等拿到了大学文凭,也不求她出去工作,只求這個文凭,能让傅太太在官太太的牌局上扬眉吐气就好。
可是天不遂人愿,傅咏兮用一個光头,击碎了傅太太的美梦。
正說着话,窗外飘进来一股鸡汤的浓香。
已经好几個月沒闻见肉味的宋玉芳早被勾出了馋虫,也就既来之则安之地喝起了汤。
因是刚从灶上端過来的,几口汤一下肚,傅咏兮就觉得身上开始发汗了。她便随手取下了头上的贝雷帽,拿在手裡扇着风。
一個倍儿亮的圆脑袋,惹得宋玉芳不由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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