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共用窗口
佟寅生一摊手,很不以为然地回道:“我以为這個挽救办法其实很两全。”
“哦,是嗎?”何舜清眼裡尽是讽刺的笑,伸手做了個請的动作,“還望不吝赐教。”
“家裡连個电话机都安不起,能指望他们给银行带来多大的收益?”佟寅生刚问完這一句,便知表情狰狞的何舜清底下要說什么话,抢先摆出個强硬的姿态来,拿手不停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收起你那套平等的空话,睁开眼看一看现实!北京从来都不缺能人,文凭好能力强又如何?政商名流之中,谁不是互相抱团。沒有门路光有本事,有几個能踩着狗屎走一辈子大运的?就說那個叫袁平的练习生,他为什么不用坐柜台,就可以直接学出纳?人家是陆军长官府上的公子,明天就能带给我們银行一笔十万的巨额存款。十万呐,那起穷学生或许能写十万字的文章,却沒法想象十万块大洋堆在一起,是怎样一种情景!”
恍然大悟的何舜清猛然点了两下头:“就因为這個,所以他连考试都不用去,更不用說培训了。”
“对,就是這样。”佟寅生抬高了嗓门,语气也变得不阴不阳起来,“你也不用跟我摆脸子,這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经理直接授意的。我一個小小的主任,敢得罪谁呀!”
何舜清冷笑着又问:“那么,佟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呢?佟主任家裡预备往我們银行存多少钱,也是十万嗎,或者更多?否则,向来把女子看得比尘埃還低的佟大主任,怎么会轻易答应由一名女子来做司账呢?”
谈到自己的短处,佟寅生的气焰一下子就灭了。手插在口袋裡,闪避着眼神,尴尬地咳了一咳:“女孩子不是心细嘛,做司账再合适不過。”
“即便考试和培训可以只走過场,她都不耐烦去她都不耐烦去敷衍。将来她能拿出多少分耐心放在工作上,我還真是期待得很啊!”說完此一句,何舜清咬着牙在文件上恨恨地划了几下。
因此时来人還不多,不必顾及影响,他就风风火火地走過去,直接将文件砸在李组长的桌上,便拂袖而去了。
带着人从大办公室,走到外面柜台的李组长却丝毫不知情,敷衍地往最角落的窗口一指:“你们四個共用這一個窗口。”
四個人都怕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又同声发问:“共用,這怎么坐得下呀?”
李组长轻蔑地一摇头,两手抱在胸前,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抖着腿答道:“想什么好事呢,你们還指望都能坐柜台呀。按一人一天轮班,剩下的三個从打扫做起。”
宋玉芳听到這個话,心裡的落差是可想而知的。她回過头看见冷秋月委屈地咬着唇,泪汪汪地看了過来。
而一旁的傅咏兮早就将不忿宣之于口了:“难道银行裡就沒有清洁工的嗎?我們拿着高中文凭,甚至還有大学文凭,就……就来做這個?”
又是這急脾气,宋玉芳一只脚刚往前踮了踮,還沒来得及把傅咏兮拉回来,自己就先被人往回扯了一下。
原来是沈兰正示意她,不要轻易开口,免得既救不了场又更加地添乱。
李组长四下望了望,身子往右偏了偏,抬手道:“你们看那边。”
四個人齐刷刷地顺着他的手臂看去,那头的崔万华已经卷高了袖子,开始拖地了。
李组长叹了口气,才摆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教训着她们:“来我們這儿的都要从头学起,办公室向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扫的。那起不识字的人,抹桌子时能知道什么文件可销毁,什么文件要保留嗎?”
要說這個理由也不是不能够成立,练习生嘛,按照老规矩說,那就是学徒,跟着师傅学本事,都是這样从苦力做起的。可是,有佟慧怡那個特例在,傅咏兮就不可能這样轻易地认输,愤愤然问道:“那個女司账也是从头学起的嗎?”
李组长气得直拍桌:“要不這個组长你来当,真是少教!”然后,就站起身来,大手向着陆陆续续坐到柜台前的办事员一挥,白眼觑了觑傅咏兮,冷哼道,“别以为自己有個当议员的父亲就能搞特殊,這一排人,家世都比你显赫。”
最后,他撂下一句“剩下的事自己看着办,别跟算盘珠子似地不拨就不动”,便扬长而去了。
四個人完全地傻了,来之前哪裡能想到,這任务分派還能自己看着办的。
還是宋玉芳定了定神,开口建议道:“沈兰姐,要不今天你先坐柜台吧。你年龄长些,成绩又是我們之中最好的,人也稳重。至于我們,還得靠你指教呢。”
沈兰刚要說,她自己還得求人教呢,其他二人却已经先她一步点头称是了。想了想,四個人中她总算半個前辈,這個时候不出头护着妹妹们,仿佛就太沒担当了些。也就不退让了,自往柜台上坐去。
虽然训练班上教過柜台的工作內容,但是实际面对客户,谁心裡也沒底。
宋玉芳便主动去向邻座的办事员打招呼。一番攀谈之下,得知他叫钟凯,二十三岁,从福建来北京求学,毕业之后就留在這裡工作了三年,眼下一個人住在银行的公寓裡。
简单的接触下来,宋玉芳感觉他這個人還算靠得住,做了三年业务也总算熟悉了,就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递過去,請他以后多照顾。
钟凯是個文明人,对待淑女自然也是很绅士的,爽快地答应了。
沈兰先是站起来谢谢钟凯的提携,又向着宋玉芳感激地一笑。
八点整,银行大门准时打开。有几個熟客怕晚一些排长队,总是赶早就来办业务。
虽然按照规定,办业务是要拿着铜牌等窗口那头喊号的。不過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户,在人少的时候,都是直接往认识的窗口前坐下,就开始办事的。
只见一個三十来岁,個子高高的男人,径直冲着沈兰這边来了。
沈兰赶紧把耳边散下来的一小撮短发架了起来,紧张地起身鞠了一躬。
宋玉芳正好過来擦壁上的瓷砖,暗暗地对着沈兰一笑,恭喜她一大早就能开张了。接着,她也偷眼去看那位主顾,身上是物华葛的长袍马褂,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看起来像個手头宽裕的阔人,心裡好生艳羡沈兰的這份运气。
可是,令她二人沒想到的是,那男子抬眼一瞅沈兰,人就跟定住了似的,好半晌才退后了两步,皱着眉头去看柜台上头标的编号。他的神情先是困惑,及至和钟凯对上了一眼,才笑呵呵地往那边坐了。
钟凯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称呼了一句“杨先生”,然后請他坐下,语气熟稔地打趣道:“一早就等在门外,看来您家掌柜的最近又赚了不少吧?”
原来這位杨先生是廊房二條一家大首饰店的账房,一直在钟凯這裡办交涉的。因为沒来新人之前,是钟凯缩在那個角落裡的,這才直奔到裡头来了。
宋玉芳看见沈兰红着脸愣愣地站着,就放下手头的活,過去安慰了两句。
就在两個人喁喁地彼此鼓励的时候,那边的杨先生也刚好投過一束看热闹的目光,口内啧啧地对着钟凯笑道:“一进门還以为你高升了呢。狗长犄角闹洋事嘛這不是。弄個女娃坐在這儿,我知道她识字不识字啊?照我說,让她端個茶递個水,倒是看着舒坦些。让管账,我回去了可不好交代。”
钟凯一听他這样說,又见他眼睛裡亮着光,這话怕是有意說的。赶紧转過去,指了指宋玉芳,又低了头不停地拿指腹敲着额头,回忆了半晌也沒想起她的名字,只得說道:“那個谁,快给杨先生倒茶。”
擦桌的傅咏兮,扫地的冷秋月,同时慢下了动作,直起身子要看一看提這要求的客人,究竟只是要茶還是有些别的什么目的。
宋玉芳也很不安,靠在桌上的那一只手上還拽着一條脏抹布呢。杨先生不该沒看见,竟然還对钟凯的提议,表现出满意的样子,怎么想都觉得古怪。况且這裡也有专门的茶房,就算沒有,离杨先生最近的也是擦柜台的傅咏兮。
要细细想来,人也真是不公。今天是沈兰在当班,可是大家似乎都有個共识,为难的事不到毫无办法的境地,就不会先拉体面人出来。
想着世情的冷暖,宋玉芳灰心地叹了口气。
犹豫之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柜台后头巡视的何舜清,开口說道:“要在银行站住脚,第一堂课就是学会以笑容以客。只要客户沒有触及底线,我們就不该拒绝。做不到這個,能力再强也不适合這行。”
宋玉芳循声看去,只见何舜清也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
這不是在商量,他的眼裡分明丝毫的退路也沒有。
宋玉芳只得红着脸对着柜台那头說道:“我這去,您稍等。”
杨先生眯着一双笑笑的肉眼,重重地一点头,架起脚来,专等着那杯茶。
目睹了一切的佟寅生,便向身旁的刘泰笑道:“看见沒,這叫能者多劳。有咱们何大秘书在,哪怕全银行就剩下他一人在,也能转起来。”說完,不屑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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