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空降新人
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们道:“几位等一下。”
四人扭头一瞅,原来是班上一個名叫崔万华的同学。平时话不多,也不扎堆,很容易就将他给忽略了。他的皮肤微黑,中等個子,笑起来憨憨的,露着一口白牙。身上是打补丁的粗布灰褂子,领口袖口都已磨得泛白了。
他见四位谪仙一般的美人,齐齐回身只盯着他看,心裡一急,先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笑。然后,才慢慢地走上前,对着冷秋月說道:“冷同学,你千万别难過,也别往心裡去。你看看我,什么文凭不文凭的一概沒有,就是個茶馆的伙计,因为珠算口算又快又准,特招进来的。比起你们,我才是最笨的那一個。你们回了宿舍就沒人笑了,我回了宿舍,還要去听闲言闲语嘞。真沒有什么难关是過不去的,兵荒马乱的年头,把心思放在挣钱上头,也就想开了。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宋玉芳上下打量着崔万华,他的样子比自己還更加寒素些。在交际一层上,宋玉芳倒是很能体会他的处境,因为实在沒有合群的资本,所以常常独来独往,沒有同伴。還记得上课时,第一次点到他的名,他一說话,全班都会笑。实在是因为他的乡音太奇怪,天南海北的音调都能从他嘴裡听到。如今一說,他是在茶馆裡当伙计的,這倒說得通了。那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了,为着主顾们高兴,跑堂的总是什么都学、什么都会。
就不過,招考的门槛明明白白写在那裡,一個读過高中的,怎么会沦落到去茶馆讨营生呢?而且,他又說自己沒有文凭,這倒奇怪得很。按說,就算招考有什么黑幕,也轮不上一個穷得只有一件像样衣裳的人吧?
另外三人也正想着這個怪事呢,不约而同地抬手指着崔万华,上下上下地探究着:“你……”
崔万华還是憨憨地一笑,双手往袖子裡一笼,挨到墙根边,一双眼留意着過往的人,遮着嘴轻声地道来:“俺们穷讨吃的人,为了生活也是沒办法,嘴上都沒什么实话。俺一直跟客人說,俺在老家是上過高中的。因为军阀打過来,一把火烧了学校,证书就拿不到哩,只能出来打打小工。实际上俺根本就沒考上,小学毕业就出来投靠老乡了。那個客人看着俺可怜,就写了封推薦信让俺来试试。俺一瞧還要考洋文以为肯定沒戏,谁知道人家說俺的珠算交卷最快又一题不错,给俺加了一门口算,稀裡糊涂地就录取哩。所以俺說,英文再不好,也差不過俺了吧。冷同学,你别难過,好好加油吧。只是让你认二十六條毛毛虫而已,怕啥!”
冷秋月听罢,挂着泪珠的脸早已绽开了笑。
宋玉芳往四周望了望,才无奈地向崔万华摇头道:“你真是实诚,为了安慰她,把自己的短处都說了。”
崔万华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反正都白吃白住一個月哩,還拿了津贴,就是被人家赶出去,也见了好多市面,算是开洋荤哩。”說时,神情渐渐地暗淡了,“其实俺說学校让火烧了是真的,就连俺家的房子也沒了,俺现在能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你们都是好人家,不到末路当然還讲個尊严,觉得成绩差了很過不去。其实,不就是乡下土包子不会英文嘛,可银行裡除了洋人就沒别的客人了不成。只要有本事肯吃苦,总有咱能干的活儿不是。”
宋玉芳有些同情地望着他,然后就听见身旁的冷秋月,泄气地說道:“你是個爷们,能豁出去,有一分好处看在人家眼裡能变成十分,可我不行……我一介女流,就是十分努力,也未必换得来一分认可。”
這话比崔万华的经历来得更让人灰心,大家瞬间都静默了。
倒是崔万华不大同意地将嘴一撇:“咦——這话太见外了。报纸上不是写着嘛,女人跟穷人都是下等人,想要往上爬,就得吃苦,還得是最苦的那种苦。”
沒料到他会有此种见解,四個女孩俱有些发愣。
崔万华看她们都不說话,還以为是自己的话得罪了人,涨红了脸赶紧拿话去找补:“不過……报纸上的话,俺也不是很信。你们几個大仙女儿,怎么能跟我是一样受压迫的同胞呢。”
說话间,用餐铃响了,大家便各自散开不提。
自此后,崔万华就常和四個女生走在一处。从国文到英文,跟着她们练习发音和语法。作为回报,崔万华也会教她们,怎样使力才能打一整天的算盘,都不觉得指节发酸。
等到培训期结束,冷秋月已经做到了即使头一门口试沒发挥好,也不至于影响接下来的功课。而崔万华竟也奇迹般地沒有吊车尾,大家都顺顺当当地留在了北京分行。
报道的第一天,新晋练习生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站在一楼的大办公室内。
因为银行即使是基础的业务,也要经手好几個人,为了办事便利,除了几個部门负责人有专属的办公室,其余人都是坐在一起办公的。
考虑到日常秩序不能被影响,新人第一天报道的時間比员工到岗時間早了半小时。
李组长站在台阶上,喊一個名字出列一個人,然后会告知他们各自的分工。
“袁平,出纳。佟慧怡,司账。”
报完這两個名字,大家都不由骚动起来。
“這两尊神是哪儿冒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
李组长似乎并不意外大家的反应,却企图压下越来越大的质疑声浪:“不要交头接耳的。”一转身,笑着把人员分派的意见书往身后一递,“請您几位確認签字吧。”
宋玉芳偷偷地牵了一下傅咏兮的衣角,拿眼神问她可在家裡听說了什么内幕沒有。
傅咏兮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接着踮起脚,想偷觑一眼李组长手裡的那份文件。宋玉芳也是一肚子的好奇,跟着伸长了脖子张望。
這個时候,文件正好传到佟寅生手裡,他连样子都沒做,拿起笔一挥,就签了大名。
最后的何舜清,神情凝重地望着那两個空降的名字,迟迟沒有接笔。
宋玉芳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最后那两個人必定加入得很突然。她這样想着,就扭過脸来,越過一排人去看那個叫佟慧怡的女生。
如果說沈兰作为福利院院长的养女,還不够资格越過這些招聘手续的话,那么傅咏兮的家庭关系总算可以了吧,偏偏也不能有特权。這個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子,也不知是哪路神仙,能越過程序不說,居然一来就是個司账。
一旁的沈兰等了一刻工夫,别說李组长了,就是其他三個女生,都只管去探究别人,而忘记了一件关乎自身极重的事情。她這才清了清嗓子,举手提醒道:“那個,李组长……”
李组长听见是女人的声音,并不回头只先挥了挥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宋玉芳经這一提醒,才想到她们四個人沒有领到工作呢,怎样就直接向领导汇报了呢。這时,她才急起来了,五官扭在一起做出各种表情。
可是何舜清一直专注在袁平与佟慧怡所谓的培训成绩上,根本也顾不上别的。
宋玉芳一急,嗓子口就犯痒,要不是上牙快一步咬住了下唇,那声“何秘书别签字”恐怕這会子已经钻出去了。
其余人包括练习生在内,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佟寅生焦躁地抬起胳膊来,望了一眼腕上的金表。假意随便地走动两步,站到了何舜清背后压低声音问道:“总处很闲嗎?”
何舜清冷哼一声,回過头轻声反问:“不至于很空,但也不会忙得字都懒得看。這要是资产抵押书,你也敢随意下笔?”
站在一旁候着的李组长什么都听见了,觉得這两位一打起嘴仗来,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的。就无奈地挑了挑眉,先向练习生道:“都去忙吧。”他眼睛一斜,向着角落裡神情各异的四個人招了招手,“還有你们四個女生,到我這裡来一下。”
宋玉芳因为格外留意何舜清的态度,所以是最后一個转身的。
新人或是去了自己的岗位,或是被李组长带走了。至于其他人,也不愿留着被人当枪使,互相說着部门裡的差事压得如何如何多,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走了。
何舜清這才彻底冷下脸来:“有人投诉考试通知函印错地址,延误了部分学生应考。总处的调查结果很让我惊讶,你们的弥补办法竟然是在考试当天仅通知家裡安了电话的考生。我让人统计了一下,受波及的学生不下二十人。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非常渴望這份工作的,自然也感到十分不公。”
佟寅生不由地在心裡感谢停兑一事,让他能有時間从容地摆平局面,找出合适的替罪羊。他扬了扬眉毛,唇角向下遗憾地一撇:“我們也不想得罪学生,但是人谁无過呢?請何秘书放心,负责印刷通知函的练习生已经被我开除了。”
何舜清鼻子裡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可那個亡羊补牢的馊主意,大概不是一個跑腿的练习生能拍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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