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8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五)
夜幕降臨。
從長公主府一側的哨塔朝外望去,夜色籠罩的城池裏亦有光火流動,熱鬧的集市流淌如織,斑斑點點的則是人們居住的坊市。
長公主放下手中的望筒,伸手指向前方。
“從這裏開始,往前頭數過去,共能看到五個城內的望樓……這樣的望樓城內一共四十六座,以旗語傳訊,可將城內的變化迅速的往刑部或是大內彙總,旗語的訊息相對籠統,但懂了這個,大致就能知道眼下在城裏發生的大事,厲害一點的人,還能夠推斷出城外發生的消息……”
“實際上都是訊息,從下頭呈上來的摺子裏多看、多想幾遍,許多事情也就心中有數了……至於旗語的辨認,過去在軍中早有一套方法,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年在江寧,寧……那位寧先生在閒暇之時,就曾研究出來一套以西方字母爲基礎的所謂拼音方法,類似反切法,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對此不感興趣,他只是些微提過……弒君起事之後,我才知道,這一套方法已經被他納入黑旗軍中,後來又放在西南的識字啓蒙裏了……你自西南過來,一定知道這事,我是從左家人回來之後方纔學習的這等法子,有些困難,用了七天方纔學會……”
“眼下這邊的旗語,一套以固定用語爲基,一套用了西南的拼音方法,爲了避免匪人破譯,字母編號逢四進一……但其實作用不大,福州城內上上下下透得像篩子,這等解讀方法,用個幾天便會傳出去,所以也只能傳遞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你看,眼下傳過來的,十六,這是坊市的編號,按照城內的規劃,十六是東邊的玉城坊,接下來,是有火併,動了刀子,雙方二十餘人……”
“玉城坊內幾個大戶,司兆南前些時日向朝廷表了忠心,但他與渾河幫黎大偉有仇,雙方在往北的茶葉商道上有所爭奪,司兆南給朝廷送錢,是希望借朝廷的手清理黎大偉……這樣的事情無關大局,刑部最好的做法是從中說和,讓雙方聯手平分利益,但不論如何,姓黎的被逼得出手了,朝廷接下來,就要清理渾河幫……這些事情,能聽得懂?”
從頭到尾,周佩的話語平靜而輕快,看見旗語時,手指掐動,也是片刻間便清晰地讀出了訊息。曲龍珺站在一旁,手指也在跟隨着輕輕掐動,蹙眉記憶。只在周佩最後將目光望過來時,微微退了一步。
“民女……能懂一些……”
“能懂就好。”入夜的風中,身着長裙的周佩微微笑了笑,她望向夜色中的前方,“所謂的權力,在外人看起來,繫於武力、繫於金錢,我年少時也以爲是這樣,那時候武朝猶然強盛,天子一怒伏屍千里,國家但凡有些什麼想法,對於一城一地,也都是一刀斬下,無人可以違抗……但接受這些爛攤子後,我才發現,所謂權力,最重要的一件事,在於訊息……”
她將雙手按上哨塔的邊沿:“你便是天子,便是九五之尊,你也不知道,身邊的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甚至於,你越是有權,身邊的人出於畏懼,說的越可能是假話,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有誰忠心……又或者,忠心與否其實都不重要了,是人都有私心,有想法,許多時候,他將消息往他想要的方向倒一倒,十個百個以後,事情便成了天壤之別的謊言……”
“當年的周喆,倒行逆施,可走上來的這幾年,我才慢慢了解,他又信得過誰呢?之所以要權衡,要玩權謀,是因爲下頭的人分裂了,他們纔有可能爲了互相制衡說出一些真話來,而爲了讓下頭的人不至於抱在一起,慢慢的權衡便成了他的習慣……”
她說到這裏,望向曲龍珺:“你可知,我爲何要對你說這些?”
“民女……”曲龍珺蹙眉,“不太明白……”
“真不明白,也是好事。”周佩道,“你們遲早有一天,也會回到西南……說起西南,有一些有趣的事情,譬如西南有女官……生逢亂世會有一些平常看不見的事情,譬如晉地的女相,倘若再往前一步,她能稱王了,但西南卻不像是亂世的權宜,寧……寧先生他,想法與旁人總有天壤之別,他似乎真想讓女官進政府,雖然說,將李師師擺在前頭,有些兒戲……”
“殿下指的是……”
“李師師是他的姘頭,怎麼能擡到前頭去。雖然說起來是樊樓花魁出身,倒也搭得上所謂外交和文娛的線,但她再上一步便要進尚書之職,沒得降了格調,惹人非議。”
“……”曲龍珺不敢說話。
黑夜當中,周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纔將話語放緩。
“……寧家小二的身份,便註定他一生脫不了政治。陪在他身邊的是你,既有好事,也有壞事。其中好的是,縱然身爲女子,你會看到很大的天地……呵,寧先生雄才大略,胸懷天下……不,他胸懷千秋萬世,想要教化萬民,想要普及啓蒙,甚至讓人人平等,若我並非武朝皇室,我聽了之後,都要爲之熱血沸騰,或許,還要爲他衝鋒陷陣……”
她說到這裏,沉默了許久。
“……但其中壞的一面是,小曲,你們要看的天地太大了,女人啊,但凡沾了政治,便會……沒有個人樣。”
四方夜風拂動,吹過哨塔上女人的髮鬢,吹動髮絲在臉上晃。曲龍珺瘦馬出身,雖然還未沾染太過複雜的所謂政治,但最擅長的也恰恰是聞絃歌而知雅意,此時卻微微感到恐懼,此時在這哨塔上的,或許卻是曾經還相對單純的小郡主,對如今身處權力渦旋的“長公主”的觀感——“沒有人樣”。
旁人若聽了這句話,被殺的可能,都是有的。
微微遲疑間擡頭,只見對面的長公主的雙眼,已經直直地望定了她,片刻之後,才溫和的笑了笑。
“不用害怕,小曲。”她安慰道,“身在福州,我雖然時時猜想,誰好誰壞,可對於你們不必這樣……只是我常常會想,身在西南的那位寧先生,現在如何了呢?他是不是也在這樣的權力中間,慢慢的變得沒有人樣了?我當年見過的寧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而當年的我……”
“恕民女直言……”曲龍珺遲疑了許久,道,“殿下像是……在恐懼自己。”
“……”周佩沉默一陣,方纔點頭,“……嗯。”
她隨後望向前頭,又將頭擡了起來。
“我這半生,三十餘載,有一段失敗的婚事,沒有孩子,談不上給你們的經驗,也只有對權力的事情,刻骨銘心。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該去做,卻也只能做,知道有些路不該走,卻也只好走……你跟我很像,所以我也想告訴你,若能不沾這些事,女人會更可愛些……也不知道你與我,誰能更先見到西南的那個寧毅……”
她說着這些,悠悠喟嘆。人與人之間拉近關係最好的方式是推心置腹,兩人站在哨塔上,各自想象着心中的那個“沒有人樣”的西南寧先生,倒是過得一陣,見旗語交錯,又有消息傳來,周佩看了一陣,蹙起眉頭。
“還在追……”
她回過頭,朝下方喊了一聲:“銀瓶……銀瓶還在不在?”
過得片刻,嶽銀瓶從樓下上來,周佩道:“月橋方向,高手追逐……都快一個時辰了,姓孫的小子,還在追殺那吞雲?”
銀瓶蹙眉道:“看起來……是的。”
“都快跑完整座城了,還能跑?”
“按照先前的訊息,那吞雲和尚本就內力深厚,又以輕功著稱,而那姓孫的小子……”銀瓶下意識的看了看曲龍珺,“他畢竟是西南的斥候出身,雖然……這也着實有些誇張了。”
“兩人勢均力敵嗎?”
“看來是成先生與曲姑娘的謀劃起了作用。”銀瓶道,“這和尚,很可能是想要收服那姓孫的猴……呃,猴子。”
“刑部的策應呢?”
“刑部的捕頭趕不上兩人,鐵總捕不在的情況下,只是遠遠的拉開了網。不過,岳雲已經過去了。”
“嗯,你們完全不去,也很奇怪。”周佩點頭。
也在這時,曲龍珺在一旁問道:“嶽姑娘,小蝶姑娘她,怎麼樣了?”
銀瓶猶豫了一下,隨後笑起來:“大夫已經做了救治,雖然傷勢不輕,但並無性命之虞,看起來,吞雲淫僧出手的意圖,與他後來呼喊的一致。”
周佩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豁達。”
曲龍珺卻也奇怪的笑:“他在銀橋坊時,與隔壁胖嬸也是每天吵架,裏頭攤位有個賣魚的,性格不好,他也整天吵的……他從西南來,有些想法與常人不同,心中篤信的是人人平等,有人要跟他打架,他就打,要跟他吵架,他也輸人不輸陣,吞雲……那髒和尚覺得他跟小蝶吵架便是喜歡她,着實是有些想錯了,小蝶姑娘,也是可憐。”
嶽銀瓶若有所思,想了想,道:“那我覺得,你可別在他面前說什麼輸人不輸陣。”
曲龍珺點頭笑:“是吧,在他面前不敢說的。”
周佩在一旁看着兩人說笑,作爲長輩,想了想,道:“他倒真是生了個好兒子……”過得片刻,朝曲龍珺道,“但是那個小蝶能跟他吵,你便不怕,她喜歡他?”
“嗯。”卻見曲龍珺點頭,“小蝶是喜歡他的。”
“啊?”
“誰能不喜歡他呢?”
曲龍珺笑起來,理所應當的說道。
哨塔上安靜了一陣,銀瓶拱手道:“我先告退了。”隨後做出一副沒眼看的神情拍了拍額頭,轉身下去。夜裏的風又吹起來,周佩在那兒站了片刻,聽得曲龍珺開口說話。
“殿下,民女有一句話,斗膽想說……”
“……嗯?”
“民女在西南那段時間,見到的人、和事,與往日裏都不一樣,後來又見到了小龍,與他同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那殿下,倘若西南的寧家能夠有這麼不一樣的孩子,會不會……您以前見過的寧先生,也跟世上的旁人……都不一樣呢?”
“……”
“民女想……也許……還是有這樣的可能的……”
……
夜風漸漸帶走了白日裏的酷熱,然而在城池的東南邊,於一處處屋頂、樹木間快速穿行的兩道身影裏,都似乎帶着比白日裏更爲煎熬的熱。
翻涌的氣息在身體內不知已輪轉了多少遍,吞雲拖曳着袈裟越過前方狹窄的河道,如幻影般穿過前方的窄路。回過頭,視野的盡處似乎仍有如跗骨之蛆般的身影在拼命的咬上來。
好苗子!
——這個夜晚,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這樣感嘆了。
輕功大成之後,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長時間的奔走——一開始是想要看看對方的極限,但慢慢的,才發現那少年憋着一口氣,幾乎變成了甩不掉的牛皮糖,甚至有幾次他以爲已經甩脫了對方,在附近繞了幾圈之後,卻發現對方又咬了上來的情況。
也有過數次交手,少年畢竟年輕,內勁已經越來越弱,只有一股韌勁仍舊支撐着對方沒完沒了的追逐,對於這樣的表現,吞雲也只好感嘆一句“拳怕少壯”。但自己年輕時,是遠沒有這等表現的。
跑到最後,他知道回頭殺退對方已並不困難,也是因此,他纔想籍着這一輪追逐,進一步看看對方的潛力——反正那位小蝶姑娘,他已經沒有可能回去救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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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下午自己給對方留下的印象,極爲漂亮——至少吞雲是這樣理解的。
他原本的計劃是抓住魚王或是蒲信圭,在少年的面前將這兩人殺掉,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強大與他的無助,以此折服對方,然而魚王不在家,蒲信圭一時半會也揪不出來,找人這件事他並不擅長,還好蕭三等跟班抓住了少年在銀橋坊跟妹子吵架的蛛絲馬跡,纔能有他後來的那一番表現。
去而復返、從天而降的那一刻,少年足夠認識到自己的無助了。
而一掌下來之後,吞雲的本意是讓少年帶着少女去療傷,一來二去間,可不就將少女就此搞定了,如此一來,立威與施恩都能兼顧,這樣霸道的手段,這樣巧妙的謀算,自己反覆思考,都要在心中喝彩。
可惜對方完全沒有理解他的後半段苦心,一路追殺上來,讓他不得不在路上將話說明白:“哈哈哈哈,本座教你個乖,此時去救下那女子,還有機會……”
但少年破口大罵:“我特麼被朝廷追殺,帶着她跑哪裏去安安心心的療傷……”令得吞雲沉默了許久。
過不多時,也只好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畏懼困難……”
“我X你大爺——”
少年氣瘋了,沒完沒了的追殺。
在城內奔跑追逐了整個時辰,期間與路過的捕頭也有簡單的交手,吞雲盡情享受着調教弟子的快樂——他武藝確實高強,也在心中想着,綠林間這樣的一番打鬥,必定能讓對方歎服。一直追逐到前方有一偏小樹林的地方,他的身形才緩緩慢了下來。
林子的陰影中,“金眼千翎”樊重等在了那裏。
吞雲回過頭,不遠處的屋頂上,一道少年的身影站住了。
樊重躲在這裏,原本打算進行一次截殺,但吞雲的行爲引起了少年的警惕,眼見截殺意圖流產,樊重倒也不生氣,朝吞雲道:“城內鬧了這麼久,沸沸揚揚,陳姑娘擔心出了什麼事,因此請我過來。”
吞雲舉起一隻手,隨後朝後傳去聲音:“今日一番追逐,你能到這裏,很了不起,可以了。正所謂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自能再見,到時候你再動手不遲,本座,會隨時恭候。”
他說到最後,揹負起雙手,步伐往前,猶如幻影,顯出了一代宗師的身份。
少年在屋頂上跳起來:“我X你的大爺——”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這麼沒有禮貌呢!”吞雲皺起眉頭。
“大師還真有閒情逸致。”樊重笑出聲來,隨後道:“再不離開,官兵的網要收了。”
“我知道的。”
兩名宗師在此,後方的少年終於知趣,不再追趕,而隨着那兩道身影的消失,寧忌跳下屋頂,尋着隱匿的通道遁走遠處。
胸膛的血液似火在燒,肺部像是變成了運行過度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焦灼的味道,但他還是努力的進行了幾次反跟蹤,接着纔在一處河邊緩緩放慢腳步。
他沒有停下,仍在行走,隨後往一邊道:“快出來。”
戴着黑頭巾,打扮成可疑蒙面人的岳雲從路邊躍出。
“好啊你,果然有種,居然追着吞雲攆了一個時辰,真是衝冠一怒爲紅顏,你了不起。”
“你什麼狗話?”
“我是來告訴你,那位姑娘沒死——雖然重傷但是她沒死。”岳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你,我告訴你,看到你這邊小蝶姑娘的時候,我也剛從另外一個小姑娘那裏來,就是他們陷害我,結果被馬撞了的那個……她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個問題。所有人都只講打打殺殺,但只有我懂你,這幫王八蛋——”
岳雲雙目充血,同仇敵愾。
“你懂個屁啊!”寧忌跳起來一巴掌揮開了岳雲的手臂,“戰場上一天死那麼多人你不懂!背嵬軍被陷害冤死的你不惦記!死了的左行舟你不懂!你懂個重傷的小姑娘你懂個毛線啊懂!老子在西南戰場上一天走幾百個生死兄弟,哪一個的感情不比一個小姑娘重!惻隱之心是美德可我們是她媽的戰士——”
“……啊?”
寧忌仍然在走路,充血的眼神看着他:“敵人會殺我們的兄弟,會殺我們的姐妹,會殺我們的貓貓狗狗,那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好哭哭啼啼!我要他死,我只想要他死啊——”
“……”
岳雲撓了撓頭,看着寧忌還在往前走,嗓子像是扯了個破風箱。
“……臭和尚年紀大了,想要收徒,拖泥帶水,讓我纏了他一個時辰,功夫摸了五成了……他輕功確實高,要是脫了袈裟,還能跑得更快,這樣的人不容易殺,我以前也沒殺過,但什麼事情不能有第一次呢……不是沒有辦法,哼哼,不是沒有辦法……”
岳雲看着他往前走,原本心中不爽,此時眼前一亮,走過去,將幾乎耗盡力氣步伐都變得虛弱的少年肩膀提了提:“有道理,算我一個,我幫你啊。”
“當然算你一個,另外,要有新武器,那就十拿九穩了。”
“炸藥?還是火槍。”
“長槍不行,要成舟海的那一把,才能出其不意……我告訴你,在我們西南有過這種推演……”
“厲害!幹了!”
昏暗之中,寧忌的身影穿過小河岸邊的道路,緩步往前。他先前全力追逐吞雲這樣的大高手,力氣耗得太盡,但此時休息一陣,新力又生,兩道身影穿過夏日的夜晚,隨後,又在風中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只有在長公主府的後院,皇帝正在與小公主玩着一個敲木魚的遊戲——無聊地捧着一本故事書,給周福央念着書裏的寓言故事,每念一章,便敲一下前方的木魚。
咚、咚、咚。
周福央聽着故事,睡着啦。
君武皺着眉頭,氣悶地望了望門外,原本叮囑了管事太監,一旦那孫悟空回到府內,便來報告他,現在周福央都睡了,這孩子怎麼還沒有回來。自己原本想要教他一點人生的道理,但如今周福央這個工具人都睡了,再不回宮,明天的工作,都要堆起來了……
誠彼娘之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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