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慕南枝
兩個丫鬟回到雁歸院,滿樹桃花開得正好,日頭就這樣透過樹枝縫隙灑了下來。
樹下放着一張美人椅,椅上正側臥着一名着嫩綠絲裙的妙齡女子。只見她生得柳眉秀鼻,下巴尖細小巧,面色隱隱透着血色不足的蒼白,她此刻掩眸輕閉,一手搭在塌枕一手微垂至塌下,整個人輕盈得像是漂浮的柳絮。
“回來啦。”周尋雁注意到動靜,這才睜開一對還泛着懶意的盈盈杏眸,她招呼兩個丫鬟過來,“可是沒活兒做了?”
“翠芬姑姑催奴婢們回來伺候主子。”兩個丫鬟踮着腳輕跑過去。
周尋雁沒再難爲她們,使喚她們過來剝堅果殼。
“女郎,這些熱氣得很,不能貪喫。”冬梅剝了兩顆核桃,推到周尋雁手邊,一邊拍了拍春桃還在剝殼的手腕,示意她不能再剝。
周尋雁把兩顆核桃肉握在手裏,側着臉衝她們微笑:“我就是貪嘴喫兩顆,莫慌。”
她把核桃肉丟進嘴裏,細細地咀嚼,嚥下了,春桃忙遞上一杯放溫的茶湯。
周尋雁抿了一口,溫聲道:“你們倆也辛苦了,把夏荷喚來就回去歇息吧。”
女郎還是心疼她們,兩個丫頭心裏樂呵地笑開了,一個去喚夏荷一個還留在周尋雁身邊。
春桃給她掖了掖毯角,“女郎,您這身太薄了,穿了容易着涼,奴婢隨你回房換了罷。”
“我這身不好看嗎?”
“自然好看,女郎穿什麼都好看。”她們小娘子不僅貌美,還十分心善,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周尋雁摸了摸袖口的刺繡,面上仍是笑意:“好看就穿着罷,我許久沒穿過絲裙,念得很。”
不出一會兒,冬梅帶着夏荷從後房出了。“你說什麼?江衡來府上了?”
夏荷見她一嗓子喊得大聲,忙捂住她嘴,“小聲點,他現在是主子了,還是客人,跟我們比就是天上的星星,奴婢哪配說主子。”
院裏,周尋雁聞言端茶杯的手微微顫了顫。
要說這江衡,她同他還有些緣分,在他受辱時幫過他一把,還讓他當過一陣自己院裏清掃的院奴。後來周家遣散家奴,他也在名錄裏,此後也再沒見過他了。
聽說他大不一樣了,不知到底是怎的模樣。
兩個丫鬟正進來,她擡起頭,瘦削的嬌面還帶着幾分病態,可一雙杏眸仍像秋水一樣含情,看得人心中一片柔和,好像在這雙眼中所有都能得到淨化。
周尋雁輕聲提到:“你們陪我出院走走。”
丫鬟們面面相覷,都不知久不出門的小娘子今的怎麼那麼好興致。不算前些月子郎主過壽、大郎君過生辰宴,小娘子有四五月未踏門而出了。
春桃給周尋雁披上外襖,三個人擁着她出了院。
周府到處張燈結綵,院落裏花樹被修剪得井然有序,可見辦宴人的用心。
周家大院這幾日在忙着準備周尋雁的生辰宴。這兩年她的身子愈發不好,一連好幾個月都纏綿病榻。
郎主找了看日子的先生,尋了個好日子想趁着宴會的人氣給小娘子掃晦。
周尋雁在府裏走了好一會兒,走得都咳了起來,也沒遇上那人。
夏荷過來輕拍她的背,“女郎,停下來歇歇吧,您都咳了。”
周尋雁輕搖頭,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又陡然想到江衡今時身份不同了,父親應是要親自迎的。
這會兒應該在書房罷?她尋到周揚書房,果然在門口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小廝,應是那人的隨從。
她心中有些驚喜,卻也緊張,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周尋雁讓僕人們噤聲,輕手輕腳靠近書房,站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往裏張望。只能看到一個挺拔的背影,看上去身量同以前比便長了不少。
屋內的人聲量不小,周揚正直壯年,說話中氣十足,她能聽清他們說話。
“當年多謝你冒死來勸我辭官回鄉,這才得以保全我兒女親族性命。”
“明帝爲了制世家大權,竟然早早埋下你這顆棋子,這真是我沒有想到過的。這兩年同周家一起擁護明帝稱帝的世家紛紛被行刑問斬,真是令人唏噓。”
“……”
周尋雁聽了個九分,不由得心下喫驚,江衡是明帝的人無可厚非,卻冒死相勸父親辭官回鄉,這事被執棋人知曉了又該如何?
不,不可能不知曉的……爲何要這樣幫周家?
她一時想不明白,悄悄地走了,心中愁緒萬千,心中又密密麻麻生出些怪異情愫,直把她磨得頭疼心慌。
周尋雁未能聽到周揚和江衡的最後一番對話。
“我知你對嬌玉奴的心,可你是明帝手上的人,生死不可控,若是有什麼意外,玉奴該如何?”
江衡默了很久,終是哽咽開口:“周公,我從未敢肖想旁的,我只是在報恩。”他雙手緊握成拳,手掌刻着深入血肉的三個月牙。缺失尾指的左右手藏在袖中,那個陳年傷口如今卻疼得厲害。
周揚閉上眼,神情哀慼。其實不止這個原因,還因他的嬌玉奴,他的愛女時日不多了。早在去年,大夫就說了,最多一年日頭。
夜裏周尋雁輾轉難眠便輕咳不斷,冬梅春桃守她守到夜裏,縮在她牀邊昏昏欲睡。
她忽的看到窗外映出一個身影。周尋雁急忙下了塌,踩着地上的兔毛毯上了窗邊的小几塌,跪坐着,快速打開錡窗。
她被撲面的點滴雨水嗆了一下,面上覺得冰冰涼涼的,可心底卻像窩着一團炭火,噼裏啪啦地燒,也不知是不是房中炭火燒得太旺了。
雨還在下,樹上的殘花被紛紛打落,只留光禿禿的樹枝樹幹,看上去好生可憐。
那人注意到身後的聲響,轉過身來,見到她,眼眸中閃過幾分錯愕,就這麼怔愣在原處,任由大雨沖刷。
已是十八少年郎的江衡,真是同四年前比大不一樣了。他現下五官已完全長開,一頭髮用墨色緞帶高高束起,露出飽滿的額,更襯得眸子深邃、鼻樑高挺。
尤其是他那雙熟悉的桃花眸,望一眼,好像就能看到裏頭的波紋,連帶着那一汪深情。
江衡穿着一身黑色窄身錦衣,被大雨淋得渾身溼透,雨水順着他堅毅的臉龐滑落,又落在地上。
他像是融進了這場大雨,又急忙把手背了過去,左右手把袖口放下,這纔敢把手平放到兩股旁。
周尋雁暼到窗臺放着一瓶藥,是他帶來的,嘴角便不自覺地揚起。
春桃率先被驚醒,喊她:“女郎,你怎的起來了?”
周尋雁連忙轉頭讓她噤聲。
兩個丫鬟看到窗外的人都大喫一驚,捂住嘴巴不敢喘氣。
周尋雁壓下一聲清咳,擡頭看他,柔聲開口:“你走近些,雨太大了。”
江衡在原地躊躇片刻,到底聽了她的話,儘可能穩住身子快速地踏了兩步上前,他身材高大,就這麼彎腰半蹲在低矮的屋檐下。
一時間相顧無言,唯有雨聲和少年人查不可聞的心跳聲。
“江衡,你如今過得好嗎?”半晌,周尋雁輕聲問他。
江衡愣了愣,後半會兒微微頷首。
周尋雁見狀笑了起來,露出一排貝齒和嘴邊的梨渦,她許久不這樣笑了。“沒人再敢辱你,這樣很好。不過,能好好活着,本來就很好了。”
江衡聽得眼眶潮溼,他嘴巴微顫,囁嚅道:“女郎,奴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周尋雁嘆了一口氣,又笑着對他說:“怎的還喚我女郎,我們現在不是平等的嗎?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好的壞的,人活着總有很多身不由己,我明白的。”
她明白的。
江衡情難自禁,忙背過身,淚水止不住流下。全天下的人都在罵他,百姓罵他不爲人道濫殺忠臣,周府的人罵他不守仁義,但她說明白他。
“女郎,奴還有事,先走了。”他聲音都在顫,末尾還變了調。
江衡不能逗留太久,他此行是奉命討伐武陵徐家,只是途徑南郡聽聞她要過生辰宴,便忍不住來看她。
他的步伐很快,最後幾步有些踉蹌,靴子踩着水坑,濺溼他的褲腿。
哪怕他有意遮攔,但還是被周尋雁發現那與常人不同的步態。周尋雁看着江衡微瘸的腿腳,倏的落淚,心中一片酸澀。
這世間能傷的只有一個人,那人會傷他原因大概也只有一個。
待他的身影完全融進黑夜,再也看不到,她才放聲大哭。
忽來一陣風,風聲灌耳,她聽不清自己的哭聲。
丫鬟們被嚇了一跳,擁上來問她,周尋雁只是搖頭,接過手帕抹了淚痕,回牀睡下。她這一睡,就再也沒從牀榻下來。
又過了幾日,一夜雨。三更天時,雨勢更大,雨點砸落到屋檐上,格外刺耳。
周尋雁陷在夢魘。她夢到那人死後進了地獄,在一片燃燒的火海被鬼差鞭笞,大火燒着他的衣角,周圍是羣魔亂舞,也有厲鬼哭鳴。那幾根黑鞭狠狠揮下,便是皮開肉綻。
周尋雁只能看到那道清瘦的背影微微顫動,卻怎麼都不肯倒下。她在夢裏哭喊,想渡過這火海,卻被無數只鬼手攔住。
那人似乎察覺到什麼,回頭望她,一雙以往清明的桃花眸閃過幾分苦澀和眷戀,他呢喃着什麼,眼眶微紅,隱忍着淚水背過身,往前落入深淵。
“江衡!”周尋雁聲嘶力竭地呼喊,想要掙脫束縛奔向那人,“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尋他!”
厲鬼尖叫,那一雙雙鬼手把她往回拉。
“不!不要!”她哭喊到,從噩夢中驟然驚醒,睜大的眼眸落下淚來。
丫鬟們被這一聲啞澀叫喊驚醒,圍了上來。
她只是不住地哭,喉頭被濃痰堵着,她的哭聲都是悶的,透不出來。
“女郎,你怎的了?夢魘了嗎?”
哭了一會兒,周尋雁像瘋魔了一樣掙扎着下牀,踉蹌跑了幾步,撲通跪在廳間供奉的菩薩小像前。
“菩薩菩薩,信女願一生喫齋唸佛,求求神佛不要把江衡打落地獄。”
額頭磕碰木板地的聲音格外清脆,也震得她腦袋更加昏沉。她幾乎分不清這是否還在那恐怖夢魘裏。
“小娘子!您這是做什麼!”
“去找郎主、郎君過來!”
春桃很快冒雨跑了出去,只留冬梅和夏荷去扶周尋雁。周尋雁這會兒力氣大得很,掙扎着嘶吼着,就是不願起來。
丫鬟的哭喊聲、周尋雁一遍又一遍的祈求聲、數不清的磕頭聲,都融進不眠的雨聲裏。
周家家主周揚、周尋雁母兄周崢很快趕到。
“嬌玉奴,你這是做甚!”
周揚踏入門檻,驟然驚住。眼前這個一直在給菩薩磕頭哭求的,是他病重的女兒。
周崢跑了進來,跪在周尋雁一邊想扶她起來。
“阿妹,別磕了!別磕了!”他高聲喊到。
周尋雁整個背脊都在顫抖,她擡起頭,額頭嬌嫩的皮膚滲出血,順着眉心落了下來,看上去血肉模糊,顯得慘烈異常。
周揚和周崢一時間怔住。
她哭喊着:“阿耶,阿哥,玉奴的江衡要入地獄了,我們害他入了地獄,我害他入了地獄。”
如果不是私自告密了明帝要肅清世家大權的消息給周家,他又怎麼會打斷右腿落下殘疾?如果不是爲了要繼續保全周家、保全自己,爲何要替明帝做這罪臣屠殺世家,被神佛厭惡?她就這麼多享了幾年日子,卻是那人揹負天下罵名、身承殘痛求來的啊!
周尋雁突覺嘴裏一陣猩甜,一口血痰咳了出來,天旋地轉間她聽到父親、母兄和丫鬟的急聲呼喚,意識慢慢不清晰。
“妹妹!”周崢把妹妹接住,擁在懷中,回頭望了一眼面色惆悵的父親。
周揚像是忽然老了許多,在那裏呢喃着:“怎麼知道的,怎麼知道的。”
周尋雁被放回牀榻,周家連忙去找醫者。老醫師很快被幾個家奴擡了過來,給周尋雁把脈、施針。
過了半刻鐘她醒了,同周揚說了會兒話。斷斷續續的,不太有邏輯,大都是說一些過往。
她又喊周崢,撒嬌似的喊哥哥。周崢流着淚應她,說讓她快快好起來,好帶她去遊湖賞春。
最後她不說話了,靜靜看了好一會兒那菩薩像,閉了眼嘴裏呢喃着:“菩薩,我曾說的,若能回到過去,我會引他入正道。菩薩,菩薩……”信女願替他下地獄,信女,希望重活一世。
那菩薩小像慢慢睜開輕閉的眼眸,眸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
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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