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溯源回光(三)
“現在知道疼了,剛纔怎的又要和那沈縣令公子打架?”話雖這麼說,可手下動作卻輕了。
一旁的三個丫鬟聞言跪了下來。夏荷:“大娘子,那小郎君囂張跋扈得厲害,不僅拿珠子砸女郎和奴婢們,還出口侮辱女郎,女郎也是替奴婢們出頭……”
周張氏嘆了口氣,擺手道,“你們兩個丫頭先下去,翠芬,幫她們上藥,姑娘家家的別留疤了。”
翠芬姑姑帶着兩個丫鬟下去後,周張氏看着周尋雁額頭腫起的大包,心裏也疼,摸摸她發頂,柔聲道:“嬌玉奴,以後遇到這種事,先跑了去。父親和母親來處理,你別自己跑去打人,看這一臉傷,要是被你父親看到了,肯定要罰你。”
周尋雁仰頭看母親,撒嬌道:“我知道了母親,以後不會了。”
“你聽話一些。”周張氏半嘆息半疼惜道。
周尋雁窩在周張氏懷裏,“玉奴最聽母親話。”
庶日,隊伍又要踏上路途。周尋雁瞥了眼被沈縣令拉來給他們送行的沈渂,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夜裏,沈渂跟沈縣令說:“阿耶,我想要昨天那丫頭做我的丫鬟!”
沈縣令罵他:“你讓人家周家嫡女給你當丫鬟?虧你想得出來!周家大郎周尚書官位比你爹我高了好幾級,是官家跟前的人!你讓人家嫡女給你當丫鬟!”
沈渂不管他的罵,繼續問道:“那我要怎麼才能再見到她?”
沈縣令拍拍兒子肩膀,“除非你用功唸書,被鄉紳舉薦,也去官家跟前當官!”
沈渂不做聲了。
另一輛馬車裏黃小娘正跟兩個女兒聊天。
周思芙:“母親,你看到了嗎?今天玉奴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黃小娘嘖了一聲,道:“昨日和沈家郎君打了一架,怎麼可能不受傷。”
周落蝶剛滿五歲,還是年幼,直接道:“三姐姐變得好醜。”
一句話讓母女三人都笑了。黃小娘又譏笑道:“你三姐兒就是胖的,那一身肉,現在不喫肉了也好,正好減了去。”
“……”
等又上了船,黃小娘帶着周思芙施施然從外進來,聲音柔得似水:“雁姐兒,聽說你受傷了,阿姨帶着姊妹來看你。”
黃小娘年有二十餘七,卻保養得當,雖比不上週張氏端莊美麗,卻也是小家怡情。她自小學歌舞,身子綿柔無骨,還學得一手牀笫好功夫,可惜周尋雁他父親更愛惜髮妻,這功夫沒派上幾次用。
“妹妹,怎的傷得這麼嚴重。”周思芙快步走上前,執起周尋雁的手。
周尋雁這會兒正躺在牀上,幾個丫鬟正拿着絲帕裹水煮蛋給她消面上的腫包。
見周思芙過來,又輕甩開她的手,面上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阿姨,姐姐,玉奴就不下牀了。”
“不用下來,我們也就是來瞧瞧你。”黃小娘在一邊坐下,打量一二她的臉,輕聲罵道:“那沈家郎君怎麼那麼囂張跋扈,連你也打,大娘子也是,也不做懲罰,就應該抓他狠狠打了去!”
嘴上雖這麼罵,可見了周尋雁這額頭紅得發紫的腫包,心裏偷着樂呢。
周尋雁知道這兩人是在惺惺作態,暗自作嘔,卻又不能發作,順着黃小娘的話說:“我也覺得是該打他一頓,可我不怪母親,母親是在顧全沈縣令的面子,都住人家屋檐下呢,怎麼好意思罰?再說了,尋雁也把他打得不輕,不喫虧。”
黃小娘聞言眸中閃過一縷疑光,又被她壓下來,她笑了笑,“你說得在理,是阿姨我不識大體。”
她又從袖裏掏出一個小藥瓶,拿過來放枕邊,說道:“這是阿姨家的一些偏方所制,專用跌打扭傷,好用着呢,你拿了去擦擦,快些好。不然,阿姨看你都看得心疼。”
“妹妹,收下吧。”周思芙拿起藥瓶,又把它塞進周尋雁手裏,往她懷裏一推。
周尋雁見狀,衝兩人笑道:“這麼厲害?那我就留下用了,謝謝阿姨,謝謝阿姊。”
她又打了個哈欠,揉揉眼道:“剛吃了些糕點,現下又覺得困了……”
黃小娘拉起周思芙,“那我們走了,不擾雁姐兒歇息。”
“阿姨,阿姊走好。”周尋雁笑得燦爛,嘴邊露出兩個甜得像蜜兒的梨渦。
等兩人走了,周尋雁把手裏的藥瓶甩手隨意扔到地上。
“女郎怎的把藥瓶扔了,黃小娘不是說好藥嗎?”秋菊不解道,過去想把碎了的藥瓶撿起。
“別撿了,夏荷,去拿個簸箕掃走。”周尋雁擺手道,翻身拿被子矇住頭。
她可不敢拿這藥瓶,上一世用了這藥剛開始是見效得快,看了好了不少,可過了幾日她的臉開始長水泡,一個月都不見好,尋了幾次大夫來看都看不出。這種狠毒的藥,她可不敢要。
“是,女郎。”夏荷拿來簸箕把碎片掃走,三人闔上房門走出去。
秋菊小聲嘀咕:“女郎怎麼突然那麼急躁?”
春桃拍拍她肩膀:“女郎這是生氣呢,她一生氣就喜歡用被子蒙臉。”
秋菊:“生的什麼氣?”
對哦,生的什麼氣?
周尋雁等幾人走了,才從牀榻上爬了起來,下了塌從放在角落的小木箱中取了一本書。
自她重生後,便時常偷偷摸摸去看書,她上輩子年幼時不喜看書,也不喜彈琴作畫這些技藝,常因此被拿去跟周思芙比較。周張氏亡故後,她不願意出門,窩在院裏閒來無事纔開始看書。
書是好東西,能給人答疑解惑,她現下不是自己活,背上還擔着那人的命,一定要有些才學纔行。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衆,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
“好有道理,果然古人就是有智慧。”周尋雁讚歎道。
經過將近十日的長途跋涉,一行人到了西陽郡。西陽蘇家和周家祖輩交好,這也是她上一世的未婚夫家。
周尋雁催促母親不要停留,但母親想着既然途經西陽,就要替父親同蘇家打聲招呼,溝通情誼,並未理會尋雁訴求,只當她是孩童任性。
“你們聽說了沒,周家人來了呢!”幾個小丫鬟聚在一起聊着。
“周家?那個和秉詢小郎君指腹爲婚的小娘子也要來嗎?”
“就是那個周家!聽說是周家家主升遷做了尚書郎,一家子要遷居到建京呢!”
一名老嫲嫲過來呵一句:“你們幾個在聊什麼呢,還不去做活?”
這羣丫鬟嘟囔一聲,四散而去,有幾個沒活做的都跑到前廳去湊熱鬧。
周尋雁被擁着進府,迷迷愣愣間就到了周家前廳。
蘇家堂上主座正坐着一名白鬚老者,身着一身掐金挖雲的玄色錦袍,一雙歲月精煉的眼眸沉澱着睿智底色。蘇公看着周尋雁,慈眉善目地笑道:“好久不見嬌玉奴,生得真好,討人喜歡。”
“上次見還是玉奴五歲生辰宴上,是吧父親。”蘇家大郎蘇友在一旁附應道。
蘇公點頭,周尋雁適時嘴甜道:“玉奴也十分思念阿翁。”
“哈哈哈,過來阿翁這邊坐。”
“你還記得你秉詢哥哥嗎?”蘇公指着一邊的蘇秉詢開口道。
年幼的蘇秉詢生得脣紅齒白,談吐得禮謙和。見之如珠玉在側,令人自覺形穢。上一世周尋雁見了,纏着在一起玩了兩三日都不願離開。可如今周尋雁對於蘇家的情感實在複雜。
上一世,還是江衡親自帶兵討伐蘇家的……
周尋雁皮笑肉不笑道:“以前玉奴年紀尚小,好多事都不記得了。”
蘇公嘆了一口氣,卻也理解她,翻動着手裏的瑪瑙珠串。“也是,那會兒你不過五歲。”
蘇友順着父親的意思道:“多待幾天,跟你秉詢哥哥好好玩玩。”
蘇大娘子這時也開口道:“秉詢,你不是說有禮物要給妹妹嗎?”
蘇秉詢看了周尋雁一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緩緩從袖中拿出一支蝴蝶髮簪,一顆質地純正的紅寶石點綴在正中間,別緻美觀。“尋雁妹妹,送你。”
周尋雁低垂着頭,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她不想收這髮簪,髮簪是定情之物,雖然他們現下尚且年幼,不用往深意去。但若是收下了,她又在心裏爲那人酸。
周張氏見她遲遲沒有動作,催促道:“玉奴這會兒怎的害羞了?快快謝過你秉詢哥哥。”
周尋雁忙接過,目光閃爍,支支吾吾道:“謝……謝秉詢哥哥。”
廳下兩個丫鬟好不容易偷偷擠進來探頭看了幾眼,“哪個是周家嫡小娘子?”
一丫鬟指着窈窕的周思芙,“是不是那位?真真是謫仙一樣的人!”
一旁的家奴見狀道:“你們認錯了,是坐在郎主邊上的那人!”說罷,還用手指了一下。
兩個丫鬟看過去,忙嚇住。這周家嫡小娘子怎麼喫得如此白胖!怎麼和他們貌美的秉詢郎君相配?
晚宴過後,周崢揹她回去,帶着醋意地問她是不是很喜歡蘇秉詢送的簪子。
周尋雁順着周崢意,摟着他脖子說:“沒有,我只喜歡阿哥送的。”
周崢滿意了,許諾以後給她買最好看的簪子。
“阿哥對我真好。”周尋雁挨着周崢肩膀,眼眶卻悄悄溼潤了。上一輩子她年幼時太過任性,總是未把兄長待她的心意放在心裏。後來母親早亡後,她便鬱鬱寡歡,只沉溺在悲傷中,忽視兄長的關懷和疼惜。
周崢並未發覺她的異樣,笑道:“你是我親妹妹,不對你好對誰好?”
周尋雁輕聲道:“玉奴以後也會待阿哥很好很好。”語氣卻十分堅定。
周崢往上顛了下,把周尋雁背得更穩當。他含着笑說:“你能平安長大就好,我們周家的嫡小娘子會是南晉最快樂的女郎。”
可她上一世明明很不快樂。
“嗯……”周尋雁悶聲回了句,悄悄用手拭去眼角淚花。
樹影婆娑,緊挨的人影行走在露白月光中。
周尋雁回廂房時,還沒踏進室內,就聽見幾個丫頭正熱火如荼地聊天。
她問道:“在聊什麼呢?”
“女郎安。”
春桃是直率性子,最藏不住話,忙回道:“奴們在談論蘇郎君,秋菊說從未見過蘇郎君這麼俊朗的公子呢!”
“瞎說什麼呢。”秋菊羞臊地去捂住她的嘴。
春桃躲開,又繼續道:“女郎覺得是不是?”
三個丫頭看向她,周尋雁坐在塌上,笑着回道:“你們之間打趣可別扯上我。我啊,我覺得阿哥最俊朗。”
話雖如此,可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張清朗俊秀的少年面容,她不由得面上一紅。
“哎,不聊了,熄燈歇息。”
“是。”
住了幾日,一行人終於出發了。這幾日周尋雁除了用膳,其餘時間都待在廂房,就是怕出門會偶遇到蘇秉詢。
離開時,蘇秉詢過來同她道別。周尋雁心不在焉地迴應過後,連忙上了馬車。
秋菊深切瞭望了一眼,提着顏色樸素的裙襬,跟着李姑姑上了另一輛馬車。
“秉詢,你可喜歡尋雁?”蘇公見馬車遠去,突然面色肅然地問道。
蘇家大娘子過來摟住兒子,提道:“父親提這事是不是爲時過早了?”
蘇公聞言瞪起一對穹目,鬍鬚微顫,氣道:“我們這些世家大族,怎能不早做打算?現下週家遷居建京,建京高門林立,周家大郎官運亨達,以後可別被人鑽了空子先結親了纔是!”
他在心中也有些怨懟自己的兒子周友是個不成氣候的,只能留在西陽做個掛名小官,不能像周揚一樣扛起家族興衰。
蘇家在明帝建國時未盡到什麼功勞,只封了蘇公公爵之位,享國家俸祿卻沒有實權。蘇家也並未同商戶結親,家底未有其他世家寬裕,這麼一來,蘇家便成了六大世家之末!
蘇友寬慰父親:“尋雁和秉詢是指腹爲婚,周家大郎向來遵守承諾,不會賴的。父親放心。”
八年前,蘇家大娘子跟周張氏同月懷孕,正趕上蘇公六十大壽,周揚帶着妻子去赴宴。蘇公聽聞周張氏有孕,便說不如好事成雙,若是一男一女,以後便定婚結爲親家。周揚見是在蘇公生辰宴,蘇家又一貫與周家交好,也就應下。
聽到這話蘇公想到往事,面色緩和了些,轉身進了家宅。
蘇秉詢低垂着頭,手垂在兩股邊緊握成拳。從小到大,他從未自己決定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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