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溯源回光(四)
周尋雁在馬車裏昏昏欲睡,外面突響起劇烈暴動。很多人在叫喊着什麼,後來馬車就緩緩停下。她猛然被吵醒,想下馬車看看,被周張氏給一把拉住。
“嬌玉奴,別出去。”
她不明所以地點頭,卻忍不住掀開窗簾,把上半張臉露了出去,往外張望着。他們的馬車被一羣難民團團圍住,寸步難行,只能停下。這些都是來建京求天子眷顧的流民,見了周家遷居隊伍幾十輛車的烏木金鎖箱,便知道這是富貴大家,忙圍了上去哀求施捨。
那些流民穿着堪堪能避體的破布爛衣,餓得面黃肌瘦。周尋雁看到有些婦孺揹着嬰兒,那些可憐的孩子因爲飢餓哇哇大哭。她看得一陣心疼。
周張氏擔心外面騎馬的兒子,“也不知道崢哥兒有沒有危險,可別磕着碰着了。”
這才說到周崢,陳僕射就把人送了過來。陳僕射提着出鞘的長劍,一身武者的戮氣,沒有流民敢靠近。
周張氏見他回來,喊他:“崢哥兒。”
“母親。”周崢應了一聲,上了馬車,嘴裏念道:“這些流民真多,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周尋雁又把目光投到窗外。保護他們的官兵已經在驅逐流民,官兵們拔出劍,往空中揮舞着,馬匹在嘶吼,看上去威風凜凜。那羣流民因爲懼怕,退後了幾米,可口中還是哀求不斷:“求求貴人們救救我們,貴人們發發慈悲吧……”他們紛紛俯下身子,朝着馬車開始跪拜。
周崢湊過來看了一眼,不解道:“父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幫流民不是奴隸,怎麼對我們下跪?”
周尋雁把眼眸垂下,眼睫擲下一片陰影。因爲什麼?因爲喫不起飯,因爲數不清的剝削壓榨,因爲朝廷的漠視,尊嚴哪有命貴?跟秋菊是一樣的境遇,爲了活命選擇放棄自尊。
馬車慢慢動了起來,馬踏聲被一聲聲哀求聲壓了下來,黃沙在馬蹄四周飛舞,陳僕射在前頭指令官兵們前行。不知道是誰在躁動的人羣中大喊了一句:“貴人別走!”那羣流民紛紛竄起,不顧官兵的阻撓,不怕死地去攔截馬車。
有人流着涕淚哭喊着從馬蹄下鑽過來,很快有一個尚且健壯的年輕人擠進官兵圍成的圈內。他渾濁的雙眼看到了周尋雁,便牢牢鎖定人。男子跌跌撞撞跑向向周尋雁在的馬車,一邊啞聲哭喊着:“女郎,女郎,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他……他好幾日未喫一粒米了,他就要死了!”他悲聲痛哭,在離馬車一尺的地方撲通跪下,朝着周尋雁用力地磕頭。
人羣中有婦孺抱着一個同周尋雁一般大的孩子在涕哭,她懷裏的孩童餓得只剩下一張皮包着骨,已然餓暈過去。
陳僕射擔心周張氏三人的安危,又騎着馬回頭。他高聲喊到:“退下退下!”
官兵還在驅逐流民,甚至開始拿着馬鞭去鞭打他們瘦弱的身軀。還有人不怕死,擠着喊着哭着上來。
周尋雁眼眶一澀。
“陳僕射!”她的聲音是薄的,稚嫩的,卻透着不容忽視的力度。
陳軍回頭看她。
她大喊了一句:“停下!”嘴脣都在顫抖。
周張氏輕喚:“嬌玉奴?”
周尋雁回頭,手上正在解自己腰間的錦囊。“母親,我想幫幫他們。”
還未等周張氏說什麼,周尋雁便一股腦鑽了出去。她把手裏捧着的錦囊高高舉起,仰頭交給陳僕射,“陳僕射,麻煩把裏頭的東西分給這些百姓吧。”寬大衣袖滑落,那寸露出的手臂肌膚像藕,瑩白細嫩,跟這羣面黃肌瘦的流民形成鮮明對比。
陳僕射怔愣地看了一眼裏頭的珍珠和金沙,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吩咐幾個信得過的手下分給流民。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世家有人慷慨施捨流民。
“是珍珠!是金沙!”第一個分到的流民激動地喊着,滿面淚痕。人聲鼎沸,每個流民都喜極而泣。他們紛紛給周尋雁磕頭道謝,“謝謝女郎,謝謝女郎。”
過了一會兒,錦囊裏的東西分光了,一時間流民都靜了下來,他們似乎在等着這位心善的世家女郎說些什麼。
長風獵獵,一名養尊處優的世家嫡女同這羣流民相望。
周尋雁揪着衣袖,那一撮柔軟的絲料被她扯皺。她看着這羣可憐的流民,他們背後是一片荒蕪的枯草地,瘦弱的他們也像這野草一樣,被風吹雨打,卻又透着不願就死的頑強。冽風颳着她的臉,原本紅潤的臉蛋現在卻被凍得發白。
“鄉親們。”周尋雁顫着脣,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四周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注視着這個被養得珠圓玉潤的女郎。
“這些珍珠和金沙希望能幫到你們,去買些喫的,把肚子填飽。如果還有富餘,就去買塊地。不要當流民了,再建一個家吧。”她的聲音柔和卻有力,一下一下撞進人心裏。
聞言,有的流民流着熱淚,攛着手裏的珍珠和金沙,彷彿手裏握着的真是一塊田。
周尋雁衝他們笑了笑,笑裏帶着孩童的純善,回身上了馬車。周崢和周張氏正開着馬車門,在裏面朝外注視着她。
“母親。”她眼眶潮溼。周張氏抱住她,吻着她的額角。
周崢心中動容,看着心善的幼妹,覺得自己也不能落了後,解了自己的錢袋,也託陳僕射分了。
馬車外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祝福聲。
“謝謝女郎!”
“女郎,神佛佑你!”
“女郎,無災無難,順遂平安!”
“”
祝福聲不絕,馬車緩緩行駛,他們在熱熾的目光中越走越遠。周家的旗幟被風吹着展開,過了很久,消失在衆人視線裏。
“那位女郎是菩薩的信女下凡嗎?”
“是呀。”
沒有人爭搶其他人的珍珠和金沙,他們一路上求過太多富貴人家,卻沒有人願意朝他們施以援手,甚至對他們拳腳相向。他們無比絕望,直到遇到這個尚在孩童的女郎,他們不忍心辜負她的至善之心。
“不要當流民了,再建一個家吧。”
這是一個世家女郎對他們最真摯的祝福。
……
車隊越過低矮山丘,到了廣袤平原,走過一條寬闊石橋,過了護城河,就到了建京城門外。
周張氏笑她:“你趴在那兒都一天了,還沒看夠?”
周尋雁回頭,頗爲羞赧地一笑:“我這不是思念父親嗎?”
“以前你父親回家,可沒見你那麼念他。”
周尋雁摸了摸鼻子,不說話了,繼續看向窗外。
馬車進了城裏,行駛在寬廣長街,到處都是叫賣的攤販。周崢騎着一匹溫順馬駒,買了兩根糖葫蘆過來。他模樣俊俏,惹得街頭女郎頻頻回首。周崢挑眉笑道:“玉奴,你看阿哥疼不疼你。”
“阿哥自然疼我。”周尋雁接過,吃了兩顆便停下。她有心事,一直想着什麼時候到府裏,便食不知味。直到看到大大的周府牌匾,才笑開了。
隊伍提前派一名官兵報信,這會兒府裏的人都出來候着了。
周揚站在前面,在他身後的是金小娘,然後是一名乳母抱着三歲多的周謙。
周崢從馬背上下來,穿着一身黑色錦衣,外披藏藍色外衫,頭髮用玉冠高高束起,年紀雖輕,看上去卻風采卓絕。他走上前,朝周揚喊了一聲:“阿耶”,又暗自瞥了一眼金小娘。
周揚讚歎道:“崢哥兒,兩年不見,身子越發挺拔了。”
周尋雁隨周張氏被僕從攙扶着下了馬車,有私身上前想讓她們踩着下來,被周尋雁拒絕。
周張氏拉着她,周揚上來握住髮妻的手,溫情道:“良人,路途遙遠,你和孩兒們辛苦了。”
將近三年不見夫主,周張氏也思念得緊,眼眶溼潤地點頭。
周尋雁被二親夾在中間,忍不住無奈開口:“阿耶,您是不是忘了嬌玉奴?”
周揚抱起她,朗聲笑道:“哈哈,怎麼可能忘記我們嬌玉奴。”
身後家奴跪下,齊聲道:“恭迎大娘子、郎君、女郎回府。”
藉着被抱起的高度,周尋雁四下打望,她不大能記起江衡幼年模樣,但這裏邊最瘦弱衣着最舊的,肯定就是他了。她沒能找到,有些失落地低下頭。
人羣中有人歡喜有人愁。金小娘握在手裏的帕子都揉皺了,只覺得心裏氣憤得很。黃小娘垂着眼眸,將情緒隱於暗處。
一家子熱熱鬧鬧地進了府裏,周尋雁被周揚牽着踏火盆,掃了晦氣。周揚抱了她一會兒又給放下,她又一次被父親嫌棄抱着太沉了……
周崢牽着她,笑話她:“讓你喫那麼多,現下阿耶都嫌你。”
她氣憤地想甩開阿哥的手,卻甩不開,還被母兄戲蔑地捏了捏手背肉。周尋雁羞惱地想爲什麼自己不喫肉了這體重還是掉不下來,難不成真要少喫一碗米飯?
周尋雁的院子還叫雁歸院,位於東院朝陽一角,院子敞亮、漂亮,一株老杏樹枝條盤根交錯,樹上花苞開了一半,有些還含羞待放,花香四溢。她看着這株杏花微微一愣,上一世江衡還是她院奴時,常來掃落花。
春桃抱着包袱,四下打量,興奮道:“女郎,這院子還叫你在南郡府裏住的名兒呢,郎主真疼愛你。”因周揚寵愛主子,她語氣不由得帶着自得。
夏荷、秋菊見她不回話,反而在那裏發愣,喚到:“女郎?”
她回了神,面色羞赧道:“這杏花樹太美了,一下子看得失神了。”
帶路的姑姑聞言笑道:“女郎快進去看看,裏面更漂亮呢!郎主好幾日前就派人收拾了!”
三個丫頭聽到這話都齊齊看向她,眼神熱切。
周尋雁心中頗有些無奈,邁腿進了閨中。這地方她上一世生活了近六年,一件一物都還有印象,心中早已沒有驚喜。周尋雁見那姑姑一直盯着她,知道她是要回去給父親報信講明自己的反應,便忙裝作一臉欣喜。
“好大好漂亮,好多玩具!”她抱起一隻小木馬,一臉笑意。
“女郎喜歡就好!那奴就先退下了,有事您就朝外喚一聲,外面候着家僕。”那姑姑笑着說完,退了下去。
周尋雁微點頭,見那姑姑走了,又急急讓三個丫頭給自己換身衣裳。她要去見江衡,穿這一身用金線繡着喜鵲的粉蘿雲鍛去見他實在不妥。
半刻鐘後周尋雁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淺玫色羅裙,悻悻問道:“實在沒有更樸素的衣裙了嗎?”
秋菊看着一牀羅裙,輕聲道:“女郎,只有這身沒有繡樣……”雖然顏色是豔麗了些。
周尋雁注意到腰間綴着珍珠的紅色流蘇束帶,用手扒了下來,“那就給我換個樸素的束帶。”
三個丫頭鬱結,都不知道自家女郎搞的哪齣戲,默默拿了一條沒有綴式的束帶幫她戴上。
周尋雁看着滿意了,帶着夏荷出門,讓剩下的兩個丫頭去歇息。
“你們兩位,勞煩帶我到院裏逛逛。”她沒有直接說去江衡在的西苑。
守門的家奴:“是,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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