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聞朝暮(一)

作者:除卻莁山
在院裏兜走了半天,她尋了機會,指着進西苑的門說要進去看看。家奴們忙勸她:“女郎,裏頭住的是低賤的罪奴,一個個腌臢得很,會衝撞到女郎。”

  周尋雁皺着眉,聽着有些氣憤。想踏進去,又被攔下。什麼腌臢不腌臢的,那人明明乾淨得很。

  半會兒,她咬着嘴脣略帶氣意說:“那你讓他們都出來,我要看看有多髒。”

  “這……”家奴有些爲難,把人叫出來性質不都一樣嗎?

  周尋雁抱着手臂,裝得盛氣凌人的樣子:“怎的,我的話聽不得?”

  “沒有沒有,小的這就進去叫他們出來。”說罷,兩個家奴連忙進去叫人。

  兩個家奴邁過門檻走進去,裏頭院裏都是些不滿十歲的男童,有個坐在青石臺階,旁邊放個水桶在一浣衣,有個在劈柴火,有個聽見聲響急忙從房裏跑了出來。家奴掃視了一眼,只看到三人,又問道:“怎麼還缺個人?”

  最高的那個男童回:“他去倒恭桶了。”

  家奴了意,又催促道:“你們幾個,別愣着,趕緊的出去,嫡小娘子要見你們。”

  三個男童面面相覷,一臉疑惑爲什麼這位素未謀面的嫡小娘子要見他們。郎主親眷遷居的消息他們知曉,府裏上下緊趕慢趕,前幾日才把大娘子、郎君和女郎的院子修繕好。不過因爲他們是罪奴出身,本身就晦氣,所以今日王管家沒讓他們去迎接大娘子他們。

  “小娘子找我們什麼事啊?”

  “不知道,不像小公子那樣……就行。”

  “……”

  “女郎安。”三個男童出了院子,站到了周尋雁面前,給她行跪禮,罪奴之身見了主子都要行跪禮,普通家奴彎身行鞠躬禮。

  周尋雁仔細地一個接一個看,看到最後一個,她搖了搖頭。雖然她記不太清江衡幼年何樣,但感覺總不能騙人。“人都在這了?”她問。

  家奴:“有一個……女郎,他回來了。”

  聞言周尋雁反應很快地轉頭。太瘦了,這是她看到江衡的第一個念頭。

  江衡手裏還提着恭桶,雖洗過了但味兒還是有些衝。一身粗布衣洗得發白,縫縫補補到處都是補丁,可看着還算乾淨。他很瘦,明明快十歲了,看上去比其他三個年紀比他小的男童還要瘦小,臉上沒有肉,瘦得臉頰凹陷下去。皮包裹住骨相突出的五官,看上去有些怪異。唯一能看的只有那雙漂亮清明的桃花眼。

  周尋雁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下揪住,難以正常跳動。

  家奴剛要叫江衡跪下,江衡就撲通一聲極用力地跪下。他還是有些眼力見的,周尋雁這一身淺玫色羅裙雖不繡一物但料子頂好,看模樣也是被嬌養的富態,肯定就是今兒剛到的嫡小娘子。他把身子伏得很低,“女郎安。”

  周尋雁不自覺地上前一步:“不要……”跪我。最後兩個字還未到脣齒間,又被她生生嚥了下去。這裏人多眼雜,她不能害他。她只能輕聲道:“快起來吧。”

  家奴催促:“趕緊的起來,把桶拿進去。”

  江衡應了聲是,提着桶進院裏,進門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正撞進周尋雁明媚的眼眸裏,她有着一雙大而圓的杏眸,眼裏還泛着盈盈水光,像是一池活熱春水。只一眼,卻像望見過無數回。

  他匆忙收回視線,一種難以抑制的卑羞讓他逃一樣進了院裏。

  女郎真像府里老嫲嫲說的年畫娃娃。

  江衡是罪奴出身。十七年前,江家通敵叛國,勾結胡國謀朝篡位,致使大晉滅亡。胡晉打了五年,大半北方疆域都淪陷在九個胡國的鐵騎下。

  十三年前,大晉朝宗室子弟亓官瑞在六大世家大族的擁護下南遷,第二年建立南晉,改年號爲明正。明帝登基後便先下令剷除叛亂黨羽。琅琊公孫家是當時唯一能跟江家抗衡的大家,兩年後,在公孫家和南晉官兵的絞殺下,江家軍城池失守,原本富麗堂皇的江縣公府也變成人間煉獄。血色覆雪,哀聲晝夜不斷。

  那時的江衡不過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被江家忠奴拼死保護逃出,最終卻難逃被捕的命運。被捕當天是明正一年的一個冬季,明後生下嫡長子,明帝大赦天下,把江衡貶爲奴籍,交給了一向以治家嚴謹、克己復禮的周家調遣驅使。

  在這個時代裏,奴隸是最卑賤的,他們沒有自由,因爲他們把自己的命賣給主子,供主子驅使。階級的固化,貴族世世代代都是貴族,而奴隸也世世代代都是奴隸,能改變階級一躍登天之人太少。

  在奴隸之下的就是罪奴,只有自身或者家族犯下滔天大罪,纔會成爲罪奴之身。他們的命不是命,像是一塊爛泥,僥倖逃過皇帝車軲轆的碾壓。

  周尋雁始終不知道明帝的“寬恕”,對於江衡來說是幸還是禍。

  這會兒周尋雁正和四個男童大眼瞪小眼,她問道:“你們今天可有什麼活要做?”

  家奴:“今個兒王管家讓他們別出門,所以沒活做的。”

  周尋雁實在不喜這個愛插嘴的家奴,冷冷應了聲嗯。

  夏荷覺得氣氛有些古怪,扯了扯周尋雁的袖子,提議道:“女郎,咱們走吧,奴陪你去園裏抓蛐蛐好不?”

  周尋雁來了趣,指着四個男童說:“好呀,那讓他們也陪我們去抓吧。”

  除了江衡外的三個男童彼此相望,十分喫驚。家奴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們是罪奴出身,怎麼可以和女郎玩耍?”

  江衡低垂着頭,可還是能感到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叫他心裏莫名地慌張。

  “怎麼就不能跟我玩了?你若是覺得我要人太多,那我就要一個,嗯……就他了。”周尋雁指了指江衡。

  周遭寂靜,江衡屏住呼吸,慢慢擡起頭。那位尊貴的嫡小娘子正伸出白嫩手指指着自己。不用猜想,身邊家童和兩個家奴肯定都驚住了。

  江衡是什麼人?誅九族大罪留下的一顆爛子,整個周府最晦氣的存在,連最開始照看他的劉嫲嫲都被剋死了。但這樣的人恰巧被周尋雁選了做玩伴……

  周尋雁轉過身,聲音清脆:“快快跟上,不然天色就晚了,抓不到蛐蛐了。”

  兩個家奴瞥了他一眼,催道:“還不快跟上等什麼呢。”

  江衡垂着頭,慢慢跟上那抹淺玫色的身影。心裏不禁想:小娘子是想戲耍他嗎?會不會也像小郎君那般欺辱人?

  周府花園假山後有一片閒置草地,家奴給她取了個陶罐裝蛐蛐,又被她張牙舞爪地趕走。現下只剩他們三人趴在草地抓蛐蛐。

  周尋雁小時就頑皮,總是跟着周崢抓蟲打鳥。後面長大了些,父母管得嚴才收斂。她抓了半天,一隻都沒抓到,急得滿頭大汗。

  夏荷抓到三隻,江衡抓到最多,有五隻。

  她見了憤憤道:“這羣小東西竟然嫌棄我!”

  正當她專心致志地盯着面前一隻蟋蟀,緩慢伸出手,就要抓住時,身後響起一個嬌柔卻略顯刻薄的聲音。金小娘帶着一幫下人經過,“前邊的是那些頑童?不做活來這抓蟲。”

  那隻她勢在必得的蛐蛐受驚扇動翅膀,足下使力彈跳出去,躲回草中。

  周尋雁突覺心中不快,盤着腿坐着,背對一行人。

  江衡和夏荷已經起身,江衡跪禮:“金小娘安。”

  “金小娘安。”夏荷屈膝彎腰也跟着他喊了一遍。

  一行人走近了,金小娘身後的丫鬟小翠尖聲叫道:“還有一個怎的不問安?”她細長眼中滿是潑油辣意。

  金小娘打量下週尋雁身上的衣裙,攔住小翠,“這是嫡小娘子。”

  “嫡小娘子……”自古就沒有家主嫡女給一個妾室問安的道理。衆人面面相覷,屈膝給周尋雁問安。

  金小娘見她不轉身,想來周尋雁是生氣一行人打擾了她玩耍,便討好着問:“三姐兒在這做什麼?”

  周尋雁聞言,拍拍衣裙站起來,“抓蛐蛐啊,本來要到手的,被你們這一夥人嚇跑了。”

  金小娘使了個眼神,命令僕從:“你們幾個,幫小娘子抓蛐去。”

  “不用了。”周尋雁回過身子,看着衆人,語氣輕快卻帶着深意:“我今天是跟它們無緣,不是我的就是要了都是討嫌。”

  金小娘的笑容僵在臉上,這話聽着像是特意說給她聽的。有腦子的下人們也隱約聽出來了,頭低得更厲害了。

  這怎麼像是在說金小娘私自把避子湯倒掉借子上位之事?

  一時間竟有些劍拔弩張的感覺。

  周尋雁擡頭看天色,見日頭下去,晚霞泯滅。“我們走吧,該回去了。”

  夏荷跟着她離開,江衡還留在原地。周尋雁走了幾步,看他沒跟上,就回來拉他。“你抓蛐蛐厲害,今晚跟我鬥蛐蛐。”

  衆人只想着周尋雁是在找江衡圖樂子,並未多想什麼。

  三個人漸行漸遠,好一會兒江衡才意識到自己的衣袖正被周尋雁拉着。

  “女郎,奴衣服髒……”他低眉言語道。

  周尋雁轉過頭,原本白淨的臉有幾道泥痕,看上去像是一隻大臉花貓。“嗯?你說了什麼?”她沒聽清。

  江衡一愣,微搖頭。夏荷在後邊抱着陶罐跟着。

  走了一會兒,周尋雁又轉過頭,面色迷惘道:“我們院在哪來着?”

  江衡沒忍住,忽的就笑了。他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顯得極爲溫柔,就算是皎皎月光都沒有這半分柔軟。

  周尋雁一瞬不瞬地看他,心頭小鹿亂撞。她想砰砰給自己兩拳,江衡還是個小男童呢,怎麼也會有心悅的感覺?

  江衡忙停住了笑,跪在地上:“女郎恕罪,奴失禮了。”

  周尋雁低着頭看他:“從來不知道笑都是失禮的,你再不起來,在我這纔是失禮。”最後一句帶着微微責怪。

  江衡擡頭,看見她眉頭微皺,像是疊起的矮矮山丘。他不知道爲什麼女郎對他這麼寬容,還是女郎本來就很好,但她對那些家奴和金小娘就很不好……江衡跟在周尋雁身後,背脊不自覺彎了下來。小娘子一定是在戲弄他,以後也會對他不好的,就像這周府上下幾十口人一樣。

  周尋雁望着天,輕聲說了句:“月亮怎麼還不出來呢?”

  江衡聞言不自覺擡頭,一朵雲後正隱隱透着光。

  他未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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