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聞朝暮(二)
周揚在建京當官已有近十年,這幾年裏回南郡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回來也只小住半月,上一次回南郡還是兩年前,所以子嗣都隔着幾年歲差。
周張氏給他斟了一杯酒,語氣柔然道:“大郎,崢哥兒該上學堂了。”
周揚了意點頭,沉聲道:“下個月辦喬遷宴,到時府裏給國子學的衛祭酒下張請帖,當面提一下這事。”這個宅子是半年前皇帝賞賜的前朝某公爵舊宅,還沒辦喬遷宴。
他又偏過頭看向兒子:“崢哥兒,在國子學讀書不同於在家裏聽先生講課,裏頭有很多規矩,你要仔細注意。”
周崢恭順道:“阿耶,孩兒知道了。”
周尋雁喫着米飯,聞言擡眼瞥了一眼母兄。上一世周崢在讀書這事並不盡心,總是差強人意,仕途並不順。不過這也好,那些出挑的世家大族子弟總是要被盯得緊一些。
周崢見她看自己,調笑道:“等哥哥去讀書了,我們嬌玉奴就少人陪着玩嘍。”
黃小娘插了句嘴:“這不還有二姐兒和四姐兒嗎?”
周揚望着三個女兒,也附和道:“你們三個姑娘是應該多走動,都是自家姊妹,不能生分。
三個姑娘齊聲應了句是。
周尋雁嘴上雖是這麼說,心裏卻不樂意。上一世她的確常同兩個姊妹玩耍,對黃小娘也十分敬重。可沒成想,她母親回鄉路上病故,黃小娘一時就成了府裏的無名主母,經常欺辱母親生前手下的舊奴,兩個姊妹對她也沒了嫡庶尊卑之禮。
後來她乾脆不出院子,整日窩在房裏讀書下棋。這大宅子裏,披着面具的人不勝枚舉。
周尋雁垂下眸子,餘光掃視一眼黃小娘和金小娘,只覺得這兩人都是畫皮鬼怪,偏她上一世遲遲看不出來。
周尋雁很快喫完飯,跟二親道了一聲便匆匆離席,臨走時還不忘在外頭問撤菜丫鬟要了盤點心,讓端去自己院裏。
周揚見那一盤手撕鹿肉紋絲不動,疑慮道:“玉奴今兒怎麼不喫肉,面前這盤子一口未動,而且離席這麼快。”
這獐鹿之肉只取鹿頭近眼窩一處,肉嫩味美無腥味,周尋雁以前十分愛食。
周張氏:“玉奴已經好久不食肉了,這事我今晚再跟大郎說。”她之前就注意到尋雁不食肉,哄着逼着喫都不管用,找大夫來看也看不出什麼,只說健康着呢。
周揚聞言只得暫時壓住心中疑惑。
那邊金小娘嚥了口米粥,輕道:“今兒在園子假山後的草地裏看到雁姐兒在跟兩個奴婢抓蛐蛐,有個還是府裏那個罪奴,叫江衡,這會兒估計趕回去鬥蛐蛐呢。”
她說着就笑了,也不管桌上幾人臉色一暗。金小娘用手帕掩了掩面,自顧自地道:“雁姐兒年幼,貪玩是常有的。”
這會兒未出過聲的二姑娘周思芙說了一句:“可姑娘家的,怎能學男兒郎抓蟲爬樹?”
周落蝶被黃小娘抱着,也吱吱咕咕說了幾句:“不能,不能。”
周張氏一時氣不打一出來,這兩人分明是一唱一和在貶她家玉奴。
周崢聽了心十分不順,回駁:“抓蟲爬樹我幼時也常做,玉奴學的是她的母兄,有何不妥?”
“都在爭論些什麼?玉奴雖然孩子天性,可也沒做過出格的事,隨她去吧。不過一個姑娘家,跟一個男童走得近,委實不妥,讓她不要再找那人。”周揚語氣慍怒道。
衆人止住爭吵:“是”。
金小娘和黃小娘知道他是在護着周尋雁,這麼多年了,哪怕後頭還有兩個小的,他還是最疼愛這同髮妻生所出的女兒。
真讓人心恨!
周尋雁回到院裏時,江衡挺直着背站在主臥門口,遠遠看去像是一棵樹。
周尋雁皺起秀眉,邊走近邊道:“你站在這兒做什麼,不是讓你在旁屋等我嗎?”
“女郎安。”他行禮。
“別總給我行禮,看着……”怪不舒服的。她沒說出後半句,轉頭道:“外頭風大,你就穿這身衣服,會着涼的。”
走進屋裏果然暖和多了,她舒服得發出一聲喟嘆,又喊他:“進來呀,陪我鬥會兒蛐蛐。”
江衡還站在臺階下,聽到她這麼說忍不住擡頭看她。周尋雁揹着光,橘色燭火照在她身上,像鍍上柔和金光,降在這無邊黯色裏。
見他不出聲,周尋雁便催道:“快進來呀,不然誰陪我玩耍?”
江衡霎時斂下眼睫。是了,作爲一個奴才不逗主子開心還能做什麼?做奴才的就應該逗主子開心纔是。
他這樣想着,心底生出哀慼的浪來,把他拍在泥濘的岸邊,卻又莫名出現一口漩渦,連同自己的卑微,把那些光貪婪吃盡。
江衡跺了跺腳,把鞋底的沙粒泥土摩挲乾淨,才緩慢踏進這間暖和華麗的房裏。
她似乎很欣喜,見他進來了,滿臉晏晏笑意。叫他坐,他不肯,就耍脾氣說如果不坐下自己也要趴在地上鬥蛐蛐,還招呼着其他三個丫鬟坐下來一起鬥蛐蛐。
江衡沒法只能坐下,臀剛觸上微涼的板凳,周尋雁就一臉歉意道:“適才叫你過來,卻沒想到要用晚膳了,被她們叫了去。讓你等我那麼久,實在抱歉。”他聽得心頭一悸,手心生汗。
“女……女郎,無事。”
她很快笑開,脣邊兩個梨渦藏着蜜一樣兒歡快道:“今日我沒抓到蛐蛐,你和夏荷要借我一隻,快快快,都來選一隻做自己的將軍。”
夏荷:“女郎可要選這隻?這隻大,肯定能贏。”
周尋雁:“那多不公平,我們閉眼指一隻。”
春桃:“女郎果然鐵面無私。”
夏荷:“鐵面無私不是這樣用的吧。”
秋菊、春桃:“?”
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江衡緊繃的神經也有些放鬆。
過了一會兒,有個婢女端上一盤子點心,看到坐在桌邊的江衡微愣神,走了幾步出去又回頭看了看。
李姑姑拎着一隻食盒進來,見她神色奇怪,攔下人問:“神色匆匆的做什麼呢?”
那女婢是晚膳負責撤菜的,見過翠芬姑姑,認得人,連忙停住步子行了禮。
“翠芬姑姑好,適才……適才奴端杏仁糕進去給小娘子,看見江衡也在……”
“他……他可是誅九族大罪留下的罪子啊,罪奴之身怎麼能跟小娘子同坐一桌……”
李姑姑聽了面色一驚,瞪着眼厲聲道:“胡說什麼,這話你嚼碎在肚子裏,別在郎主和大娘子面前說,知道了嗎?”
“是是是……”
“趕緊的走吧。”
那女婢聽了連忙跑了。
李姑姑又吊起眼稍看向守門的兩個家奴,用同樣的語氣道:“守門的就是石頭一樣的人,別什麼話都往耳朵裏聽,也別什麼話都往外裏說。”
兩個家奴一陣害怕,忙應下:“是,翠芬姑姑。”
李姑姑說罷走進院裏,到了主臥門口,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廳裏鬥蛐蛐逗得正開心的幾人,頓時氣極。
小娘子糊塗,這些丫頭也糊塗嗎?
她踏步進去,“女郎,郎主和大娘子見你喫得少,讓我給你帶了一些小菜。”
周尋雁頭也不擡地回:“放下吧,我鬥完這局會喫的。”
李姑姑走近一步,到了江衡身後:“不喫就涼了,郎主和大娘子的心意女郎也不領嗎?”
江衡瞬時能感受到李姑姑暗裏的怒意,收回了笑,站起來退到一邊。
周尋雁見狀看向李姑姑,又看了看江衡,最後視線落在那隻食盒上,垂下了那雙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
李姑姑放下食盒,回身對江衡道:“江小童子,再不回去就要錯過晚飯了。”
江衡欠身,剛要退下,被周尋雁叫住:“等等,把盤子端走,我喫膩這糕點了,你在路上喫完就把盤子拿回廚房。”
“拿着。”她又強調道。
江衡回頭看她,眸光明滅,李姑姑沒說話。
江衡實在不忍拒絕周尋雁投來的目光,回了聲“謝謝女郎”,端着盤子離開。
周尋雁沒敢去看江衡離去的背影,但她想那羸弱的身影看上去肯定十分寂寞。
她不由得鼻頭一酸,比吃了酸杏還嗆嗓。
李姑姑讓三個丫頭下去,把食盒打開後端出裏頭的幾盤小菜,“女郎,看看這些,都是你素日愛喫的,郎主可還記得呢。”
周尋雁瞥了一眼,看到那一盤醋溜小魚,悶悶道:“我如今不愛食肉,魚肉也不食。”
“不喫肉怎麼行,女郎這一個月不喫肉都瘦了。”
周尋雁一邊給放着蛐蛐的陶罐蓋上蓋子,一邊略帶失落道:“阿耶今日抱我,還沒有走到前廳就把我放下了,你們可別唬我,我知道我胖。”
李姑姑聞言急聲解釋:“女郎怎的就是胖了,女郎現下還小,只是沒長開。”
周尋雁想到她上一世真正瘦下去是在她母親病故後,她只用了三個月便瘦得形同紙片,整日病着。
她細聲呢喃了一句:“都在唬我,根本不漂亮的……”
“女郎,你在說什麼?”
她搖了搖頭,默默無言喫起面前的米飯和小青菜。
李姑姑給她佈菜,見那碗米飯少了一半,又輕聲說道:“女郎,以後可不要隨意去找那些男童玩耍,特別是剛纔那位。”
周尋雁皺了皺眉,擡起頭換了張疑惑面容,裝作天真地問:“阿哥也是男子,爲何就可以和阿哥玩耍?”
李姑姑頷首,一字一句道:“郎君是女郎的同胞母兄,當然可以親近。可這江小童是罪奴之身,江家犯的……還是誅九族的大罪。女郎是周府女郎裏最尊貴的嫡小娘子,和這樣的人來往,會折煞了女郎福氣。”
“奴,奴,奴,又是這些話,這些話我都聽膩了!以後誰都不能在我面前說奴!”周尋雁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崩潰道。
“我……我只是想要玩伴。”她不想讓那人感到自卑,覺得自己是在泥裏的人。
“女郎不要生氣,奴也是爲了女郎的清譽着想。想要玩伴可以去找二小娘子、四小娘子玩耍啊,郎君也行,等五郎君大了,也能同女郎玩耍,春桃夏荷秋菊,不是都在嗎?”
“不一樣……”她的姊妹是曲意討好她同她玩耍,哥哥是因爲同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五弟……她討厭五弟,上一世她和江衡初遇就是他在鞭笞江衡,把江衡當馬騎,長大了性子還是那麼頑劣。丫鬟們是因爲她是女郎纔會聽着她的話。
只有江衡,和她非親非故,離府去了險惡的官場,成了皇帝手上一枚棋子,也在想方設法地保護她,保全她的家族。她鍾情於這樣的深情。
“我以後會注意,不會再這樣把他叫進來了。我不吃了,要去洗漱。”
李姑姑見她不大開心,也沒敢再說什麼,退下去招呼着幾個丫頭燒熱水。
江衡端着盤子直直地走着,以前劉嫲嫲在時總叫他彎腰,如果看見他的背是筆直就會拿板子去拍。
“把腰彎下來,沒有主子會喜歡會在他面前挺直背膀的奴才。衡哥兒,要活下來就要做好一個奴才。”
他偶爾會負氣地想爲什麼、憑什麼,會覺得自己可悲可嘆,全家被屠時他還是尚在襁褓的嬰兒,對親族的罪孽一無所知,卻要承受這無盡屈辱。
江衡拿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裏,甜糯彈牙,飢腸轆轆的胃嚐到美味打起鼓,迫使他食下更多。他大口大口地吞嚥,猛地被嗆了一口,杏仁糕的碎屑從他嘴裏噴落出來。
他一邊喫一邊走,背不自覺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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