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誰在局中(四)
一日下學,周崢便急忙去找周尋雁,他跑得飛快,書童被遠遠甩後。
周尋雁放下手中的毛筆,擡頭看向急匆匆趕來的兄長,疑惑道:“阿哥怎麼那麼着急?”
周崢在她身邊坐下,上氣不接下氣道:“今日下學,官家派人把我接過去,官家說……官家說……”
周尋雁拍拍他的後背給他順氣,脣邊帶着淡淡的笑意,“官家說要追封祖公,讓你承襲爵位?”
周崢驚詫,“你如何得知?”
“阿哥可知三足鼎立?南晉朝堂便是鼎,各大世家是足,彼此牽制達到平衡。官家不想失去周家這一足,便如鼎不敢斷足。”周尋雁認真道,心中卻有其他思慮。恐怕,也有其他家族的幫助,明帝才能下定決心給周家封爵。
周崢垂頭思量片刻,沉吟道:“若是沒有這些時日的事,我還認爲建京風平浪靜。現下看來,建京城纔是南晉最恐怖之地。”平靜的湖水中下是深幽漩渦,喫人不吐骨頭的魔鬼之境。
他嘆了一口氣,又說道:“周家此時封爵,各家忌憚,我們可自保,也算好事。”
“嗯。”周尋雁應下,視線又移到炕桌上,展開的紙卷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對啊,周家此時是保住了,明帝封爵,帝眷深重,各家暫時不敢動手。可作爲帝王,給予出去的權利,他總有一天會收回。一如前世一樣,無論奸佞還是忠臣,一律借刀誅殺。
持節提督的產生,本就是帝王的算計。明帝封青年官員爲持節提督,代帝到各州監視世家,兩方相互制約相互爭鬥,就算一時難以取代,也能磨搓世家銳氣。而江衡,便是明帝給世家大族的最後一擊,假借持節提督地方謀亂之名,討伐誅殺世家。
到頭來一切都是亂臣賊子得勢謀反,與帝王無關。
她提筆往紙上再添一句:無犬之家。
周崢承爵之禮定在下月初五,這日是周文公的誕辰,明帝特意而定。
周家剛失了家主,又被封爵,各個奴才都被這消息砸得腦袋發懵。
“聽說還是封侯呢!現如今建京城除了琅琊王,也就只有三位侯。”
“哪三位?”
“諸葛家家主諸葛誠,還有兩位是武將出身,立過戰功的將軍。”
諸葛家是謀士之家,祖上出過兩位宰輔之臣,在胡晉之戰中爲明帝獻計謀略。可聽聞諸葛侯近幾年身體抱恙,極少上朝。
“要我說啊,我們周家早該封候,要是沒有我們周文公……”
一位嫲嫲從後走來,扯開嗓子吼道:“在這嚼什麼舌根,還不快去做活!”
那些家奴被她這麼一吼,忙四散逃開。
“嚷嚷什麼呢。”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黃小娘被人攙扶着從圓拱門後走來,睇了一眼那位嫲嫲。
“黃小娘安。”老嫲嫲給她行禮,又解釋道:“也就是一羣家奴在這嚼舌根,奴已經把人叫走了。”
黃小娘暗自恨怨,面上卻笑道:“大郎君承侯,天大的喜事,怎的不讓人歡喜?只要能按時把活做好,隨他們聊去。”
“是,主子寬宏。”
黃小娘領着丫鬟離開,拐進一條長廊,偏頭呸了一口,嘴裏怨罵道:“什麼便宜都讓正妻一房佔了。”她望向那雕鏤小窗,嘆息着:“爲何我就未生一子,若是我有一子……”
便是算計,也要讓他承襲爵位!可如今……她卻要討好周崢,爲了以後芙姐兒蝶姐兒的婚嫁說親,她要討好周張氏!
那賤婢都能生男兒,爲何她不能?
想到這,黃小娘眸中閃過一絲精光。按照現下的情形,郎主已故,她是不能再生養了。金小娘要被髮落回南郡莊園,那周謙……她可以接過來扶養,那野種年紀尚小,養得熟。
對啊,爲何要自己生育男兒,這不是有一個現成的嗎?思慮至此,她猛然轉身。
丫鬟疑惑:“主子不是要出去找胡家大娘子嗎?”
黃小娘勾脣一笑,心情愉悅道:“不去了,去喜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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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站中,公孫令和周揚秉燭夜談。兩人決定第二日一早出發到附近幾個縣審問那些官吏。
公孫令撐着額,嘆息道:“周大人,現下又該如何?”
周揚背對着他,舉步未踏,似乎心中躊躇不定。
半會兒,周揚沉聲道:“現下去審問只怕空有人證言辭,卻無物證,若是將之綁回建京,供詞於官家面前一改,便麻煩了。”那些縣令不是傻子,不可能不把物證銷燬,等着他們去搜查。
但,也不是沒有計策。
他又道:“我有一個計謀,雖然驚險,卻可引出背後主謀。”
公孫令聞言忙站立起身,“什麼計謀?”
一陣風吹動窗作響,騷亂過後又恢復寧靜。
“砰砰!砰砰!”
“誰啊,誰啊!大晚上拍人後門!”一個家奴急急從裏出來,一邊憤然叫着。
“你誰啊!敢大半夜來我們瀆壘縣令府拍後門,不想活了嗎!”那家奴見敲門的是一名頭戴擋雨斗笠,衣衫襤褸的男子,吐了一口唾沫,罵道。
“勞煩通告貴府府君,尚書周揚到訪。”
“尚書?”
周揚擡頭,斥道:“本官有事要和瀆壘縣令相談,請速速通報。如果耽擱,仔細你的腦袋!”
家奴被他的威壓鎮住,不由自主膽戰心驚地摸了摸脖子,忙點頭答應,跑回府裏。
“什麼?確定他說的是周揚?”瀆壘縣令起身,語氣激動道。
“郎主,奴沒有聽錯,他說他自己是尚書郎周揚。”
瀆壘縣令來回走動兩步,心裏思慮。周揚不是死了嗎,屍首都被海鹽縣丞運回建京了……
“郎主,可要見那人?”
瀆壘縣令捋了捋鬍鬚,“見,恭恭敬敬把他迎進來。”他要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向上面的大人通風報信。
周揚被家奴迎進門,瀆壘縣令在廳上見客。他人十分謹慎,問道:“足下說自己是周大人,可有憑證?”
周揚:“當日本官與一衆官兵遇險,陸諸督軍同我設計調換身上衣着,本官趁亂逃出。官憑和委派文書也一併給了他,本官身上並未有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憑證。你可以不信本官,但倘若耽擱案情……”他話音漸弱,末尾又在暗暗的施壓,帶着上位者的強勢。
瀆壘縣令頓時後頸微涼,皺眉沉思。這人能面無異色說自己沒有憑證,想必是大有底氣。
周揚不等他詢問,又道:“近日本官已經查明海鹽鹽稅虧損案背後的真正主謀,可本官恐再遇歹人,不好就這麼回京。前幾日我已託一能人志士代我回京傳信,告之明帝事情真相。”
“什麼?”瀆壘縣令驚呼,“大人您已查明背後主謀?”
周揚背過身言辭錚錚道:“是,本官已經查明,官鹽私賣是大罪!文大人,若是配合,你這縣令的官帽還能保住。若是敢輕舉妄動,企圖殺本官滅口,本官的人傳信回京遲遲沒有本官的消息,便會來尋!我周家雖不是什麼王侯將相之家,卻也是綿延百年的世家,有這能力爲我平反冤情!”
這一段話讓瀆壘縣令後脊發涼,他雙腿一軟,撲通跪下,恐懼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官也就是着了海鹽縣令的道,同他做了一回私賣海鹽的勾當,其餘的,下官並未參與啊!”他不知道周揚手裏有多少證據,這會兒聽他這一派說辭,只覺得他是知曉了七八分,實在叫人害怕!
“大人希望我幫什麼忙?小官一定竭盡所能,一定竭盡所能。”
周揚拱手朝外道:“準備一條船,我要走海路回京向官家稟告案情詳情。”
“是。”瀆壘縣令垂首應道,又探究開口:“大人,那位能人志士現下在何處?路途遙遠,這要是有什麼長短……”
“不勞你擔心,他功夫了得,救我於水火。本官遇襲那日在林中逃出時摔斷了腿,幸虧得他相助。”
瀆壘縣令聞言暗暗瞥了一眼周揚的腿腳,只見他站得端正,沒有異常之處,心下對這一行話更信了幾分。
“下官這就去備船,走海路需要艦船,恐怕要兩三日才能幫大人尋到……”
周揚:“本官只給你兩日時間,兩天後上路。”
“是。你們幾個,帶大人去歇息。”
等周揚離開,瀆壘縣令留在原處來回踱步。爲何周揚沒死?他所說的是否是真?若是殺了他,那位傳信之徒便不得而知,真要是把信和證據傳到建京,他們一個都跑不了……真要照周揚所說的,幫他備船讓他回京?
一旁的管家知他內心煎熬,彎身問道:“郎主,可要傳書給邱大人”
瀆壘縣令問道:“你覺得需要傳書?要是周揚說的屬實,現下交給邱大人把他殺死也無用……”
“傳信之徒出發不過幾日,離建京還有些時日,不若向邱大人稟告實情,在其必經之路把人攔下……”
“若是攔不下呢?”
“從海鹽走陸路去建京,必然要經吳興郡,邱大人爲吳興郡太守,傾盡全力,爲何不能攔住人?若是抓到那傳信之人,大人便是大功一件。可真如周大人所說的,備船回京,又怎知官家聖意?”
瀆壘縣令點頭,他這位管家足智多謀,能在他迷惘之時指略,他也格外信任。“依你所說,寫信稟告邱大人。”
管家接過瀆壘縣令寫好的紙條,綁到一隻信鴿足上,將之放飛。暗處,他脣角掀起,露出一個陰測的笑。若是今日沒有他在,恐怕這瀆壘縣令就要着了周揚的道。還是邱大人謀略過人,在各縣安排了線人,監視縣令。現下是動不得周揚,只怕他還藏有隱祕……
周揚闔門,四下無人時纔敢頹下肩膀,拖着還未完成痊癒的右腿移到牀榻。剛纔一直強撐着,現下已疼得厲害。
他跟公孫令商定的計謀就是露面引蛇出洞,這背後之人要想知道傳信人,想知道他掌握了什麼證據,便要留下他,然後仔細謀劃。
他見窗外閃過一個身影,未理會,躺到塌上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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