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歲歲平安

作者:除卻莁山
習禮不過半月,周家三個女郎或多或少都捱了幾次板子,她們學完了基本的稽首、立容、坐容、行禮,趙嬤嬤便教《女誡》。

  “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

  周尋雁端跪在蒲團上,聽着那被成千上萬女子奉爲一生守則的《女誡》,微微皺眉。

  趙嬤嬤發現了她的異樣,走到她面前,問道:“雁姐兒可是覺得老嬤嬤我講得不好?”

  周尋雁搖頭,回道:“嬤嬤講課一直很好,玉奴只是有些疑惑。”

  趙嬤嬤面容肅然地看着她,略帶探究地問:“有何疑惑?”

  周尋雁看向趙嬤嬤,眼中帶着些許憤懣,語氣裏有憤憤不平的執拗:“玉奴不知爲何曹大家要寫《女誡》。世人皆要求女子以夫爲天,女子要敬其夫,卻無人要求男子要善待妻子,體察妻子的不易,便如無人寫《男誡》。”

  “女有四行,男子可有?女子不必貌美不必善言不必巧工,可事實上男子大都想要貌美手巧的妻子。世人皆知,卻礙於面子不言說,編造這些話語矇騙女子,又一昧要求女子要習女紅、習琴棋書畫,要注意體態、對外妝容……世人,爲何要這般表裏不一?”

  趙嬤嬤聞言微愣,看着面前言辭鑿鑿的周尋雁,突然覺得她並非周家郎主所說的任性頑皮,反倒十分聰慧有主見。

  雖說聰明用錯了地方。

  周思芙見狀喊道:“三姐兒,莫要胡言亂語,女子本就要倚靠男人,男子要求妻子天經地義,你怎的能這麼說男子呢!”

  周尋雁輕眨眼睫,看向庶姐,駁道:“我說的是世人,不只是男子。同爲人,女子爲何不可說男子?”

  趙嬤嬤坐回座上,她沉聲回道:“雁姐兒,你可見過女子當官?”

  周尋雁搖頭。

  趙嬤嬤又問:“你可見女子爲一家之主?”

  周尋雁再次搖頭。

  趙嬤嬤輕笑道:“這便是原因。”

  周尋雁垂下頭顱,不再做聲,神情頹然,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國和家的主人都是男子,你說爲什麼世人皆要求女子以男子爲天?因爲她們做不了主,她們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過了一會兒,趙嬤嬤喝了幾口茶,潤了嗓子想重新講課,周尋雁擡頭突道:“嬤嬤,若是有一天尋雁成爲一個男子的倚靠呢?尋雁不做誰的附庸,只做自己的主人和丈夫的天。”

  她頓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丈夫也是尋雁的天。”她眸中有別樣的光彩。

  趙嬤嬤眉頭一跳,深深地看了一眼周尋雁,又輕閉上眼,半帶嘲笑道:“等你做到時,再說這句話。”

  曾經也有一位女子說過這樣的話,最後卻被自己的丈夫逼死在深宮中。

  周尋雁回道:“會做到的,尋雁會做到的。”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趙嬤嬤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擲地有聲道:“你還是想想怎麼完成我佈置的女紅作業吧!”

  周尋雁不敢再言,又安靜跪坐着,繼續百無聊賴地聽趙嬤嬤講課。

  夜裏她坐在塌上,盯着手上的針線和帕子,心中苦不堪言。她對琴棋書畫還有些興趣,可對刺繡實在提不上勁頭。

  夏荷走過來,見她愁眉苦臉的面容不由得暗暗偷笑。下一刻周尋雁的眼刀子剮了過來,她連忙提議道:“女郎可以繡字,會容易許多。”

  “字?那要繡什麼字?”

  夏荷:“吉祥話吧,圖個好兆頭。比如吉、福、安,嗯……平安就很不錯。”

  “平安……”周尋雁咀嚼着這兩個字,倏的笑了,“不若就繡歲歲平安!給阿耶阿母和阿哥也繡一張!”

  “夏荷,你去幫我把燭火挑亮一些,我要繡完了才睡。”

  “……”

  那微黃的燭火搖曳到深夜才被人熄滅。後半夜她繡得實在睏倦,等到完成最後一針,竟挨着塌枕倦睡過去。

  第二日夏荷來喚她起身,周尋雁還在賴牀,許是昨夜太晚才睡下,今早怎麼喚都喚不醒。

  夏荷無奈,繼而伸手去整理散落在牀頭的帕子,她細看了會兒。周尋雁的字繡得歪歪扭扭,但還是能辨認出是什麼字,第一次刺繡有這水平,也算尚可。

  她忽的面露疑惑,手裏有四方手帕,還有一方是給誰的?

  周尋雁窩在被子裏,口中含糊地呢喃着:“江衡……你可喜歡玉奴……送的手帕?”

  夏荷握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顫,她忙看向周尋雁。她已一十有二,懂得很多事理,但女郎纔不過八歲,怎麼可能呢?她搖了搖頭,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這日是臘八,膳房煮了臘八粥,奴才們可去討了喫。除了臘八粥,每人還得一包曬乾的桂圓當零嘴喫。王管家爲了防止有人多領,便在荷包上都寫了名字。

  江衡習武回來去領自己那袋時,發現手中荷包捏起來有些過於柔軟,他拆開一看,卻從裏掏出一方手帕,上面是用紅線歪歪扭扭繡的四個字——“歲歲平安”,旁邊還有一點紅點,他摩挲一下,抹不掉,嗅着像是血的氣味。

  他瞳孔一撐,連忙把帕子收到衣襟裏,步子飛快地跑了。

  回到屋裏,江衡從枕頭下拿起一個黑色荷包,解開抽繩,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那個有些陳舊的紅色錦鯉繡荷包。他用手指摩挲了一會兒上面的繡樣,又從衣襟裏掏出手帕,用手帕把荷包包住,一起放進黑色荷包裏。

  不遠處傳來腳踏聲,他連忙把荷包放回到枕頭下,起身走了出去。

  小石子剛喫完臘八粥回來,見他在,又使喚他去倒恭桶。江衡沒回他,默默提起恭桶拿出去倒。

  “我呸,傲什麼傲!真以爲自己有多了不起……”小石子坐回牀上,躺在比以前的要柔軟暖和許多的毯子上,心中更是氣躁。

  “爲何我不是女郎的死士……”他呢喃了一句,心情浮躁,卻只能卷着被子強迫自己睡覺。

  周尋雁食膳回院的路上,遠遠就看見一個身影往她這邊跑來。她定睛一看,不由得眉眼彎起,駐步停留。

  “女郎安。”江衡給她行禮。

  “起來吧,今日可吃了臘八粥?”

  他囁嚅道:“吃了,很好……很好喫……”

  周尋雁點點頭,又擡頭望了一眼天,“看來今夜要下大雪。”這雪下了一天,越下越大,沒有要停的意思。

  忽來一陣風,吹得衆人一陣瑟縮,春桃哆嗦着說:“女郎,我們回去吧,太冷了……”

  “好吧,我們回去。”

  又轉頭看向他道:“江衡,你也快些回去吧,不然等下雪深難行。”

  等她走了幾步,江衡突然叫住她,隔着一段距離向她拱手道:“女郎,願你歲歲平安。”

  周尋雁微愣,眉眼落了幾片純白,她柔聲回道:“你也一樣,歲歲平安。”

  雪地上印着不深不淺的腳印,周尋雁往回踩了幾個。

  那串重合的腳印一直綿延到道路盡頭。

  行君來時路,共迎雪滿頭。

  綠瓦紅牆,深宮肅院。宮女們幫公孫皇后更衣後,又用玉磙爲其按摩香膚玉肌。

  “娘娘,趙嬤嬤到了,可要她進來?”

  公孫皇后睜開一對明眸,擡手道:“讓她進來吧。”

  趙嬤嬤被小宮女帶了進來,“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起來吧,本宮讓你去瞧的可如何了?”

  趙嬤嬤垂首,遲疑道:“周家嫡小娘子心善不假,卻也不算守禮之女……前幾日她竟說爲何只有《女誡》而無《男誡》,着實讓老奴驚詫恐慌。”

  公孫皇后來了趣,讓宮女們停下手中動作,“你且仔細說說。”

  半刻鐘後,公孫皇后面露驚懼。“要做男子的天”,這種話怎會是一個九歲幼女說出的話?簡直驚世駭俗!

  一個宮女通報到:“娘娘,太子殿下來了,說尋得了新的珠釵要送給您!”

  公孫皇后回了神,讓趙嬤嬤退下後又穿衣出去見太子。

  殿中佇立着一位墨發玉面的男兒郎,他生得肖像公孫皇后,眉眼柔和,格外俊朗。雖尚且年幼,卻身形峻宇,有芝蘭玉樹之姿。

  亓官昭:“兒臣拜見母后。”

  公孫皇后眸中含笑道:“昭兒來了,到母后身邊坐吧。”

  亓官昭乖巧地依偎到公孫皇后身邊,從袖中取出珠釵,遞了上去。“這是兒臣今日出宮在玉廊坊買下的,覺得很襯母后。”

  公孫皇后接過,隨手放到塌邊,“你有心了,近日學業可還好?”

  亓官昭見狀暗自垂眸,斂下眼底流露出的失落,口中回道:“諸葛太傅今日說兒臣可以不用再學《論語》、《道德經》,改學《慎子》。”

  公孫皇后聞言面色一悅,道:“如此甚好,《慎子》說法辯權勢,身爲儲君,你要好好學習。”

  “兒臣不會讓母后失望。”

  “回去歇息吧,你明日還要上早課。”說罷,公孫皇后吩咐兩個太監把亓官昭送回東宮。

  雪深難行,亓官昭有些喫力地在道上行走。身後的小太監上前攙扶,說道:“太子殿下,奴才來揹你回去吧。”

  亓官昭甩開太監的手,氣躁地吼道:“不用你們幫忙,離本宮遠點!”他大步往前走去,卻一個踉蹌摔了一跤,吃了一大口雪。

  太監見狀忙跑上前,着急地圍在他身邊,“殿下!你沒事吧殿下!”

  “本宮沒事……”這一跤像是挫滅了他的銳氣,他被太監扶起,在昏暗的深宮走道上紅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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