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交頸雙鶴
“嬌玉奴,在做甚?”周張氏領着一個提着籃子的小丫鬟來雁歸院。
周尋雁坐在小塌上,垂頭在炕桌上寫寫畫畫,聞言擡頭看向母親,笑得討喜:“玉奴在寫給阿耶、母親,還有阿哥的新年賀詞。”
“哦?給我看看。”周張氏坐到一旁,拿起一幅端看。
“竹升高節,官道通途,君子持度,潔蛻延年……”周張氏露出欣慰之色,誇讚道:“玉奴文采翩然,這篇賀詞你父親肯定甚喜。”
周尋雁慚愧道:“玉奴也是翻看了好些大家的詩集,才東拼西湊出這麼幾句。”
又問:“母親來找玉奴有何事要說?”
周張氏撫了撫她的發,讓小丫鬟把竹籃遞了過來,從裏取出一套丹紅錦緞襖裙:衣襟處是用金線繡成的幾朵蓮,裙襬繡着雙魚戲水圖,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明日便是除夕,官家要在宮中設宴款待朝中大臣及其家眷,到時玉奴便穿這一身。莫要穿得太過素靜,你正是活潑的年紀,穿這身正好。”
周尋雁見周張氏面上愉悅的笑意,知道這是母親想着打扮自己,而特意去找繡坊訂做的裙子,便也懂事地點頭應下。
待人離開,周尋雁看着塌上擺放整齊的襖裙,面上卻一臉愁容。她眼底閃過幾分驚慌,晃了晃發沉的腦袋,從塌上下來,倚靠在門檻處看着暖陽天,用手輕拍着胸口。
她要用怎樣的心緒去見那個上一世利用江衡去肅清世家大族權勢的天下之主呢?於她來說,明帝更像是她同江衡的仇人,只不過這一世重來了,悲劇還未重演。
上一世明帝並未在今年設宴款待羣臣,看來是周揚承侯,朝中局勢變化,明帝纔想借宴試探羣臣。
周尋雁斂眸笑了笑。
庶日周尋雁隨二親、兄長乘坐馬車入了皇宮,幾個太監又擡着步攆來接他們,光是在路上耽擱的時間都已有一個時辰。
一個管事太監走了過來,語氣恭敬道:“周尚書、夫人、郎君、女郎,隨奴才到這邊來吧。”
入席就坐,周尋雁理了理裙襬,擡頭時正好和對面席位的曾婉秋視線交碰。兩人對彼此微微頷首,滿眼都是笑意。
公孫長映探近公孫令,輕聲道:“父親,對面那位紅裝女童便是周家女郎。”
公孫令聞言看了過去,細細打量起周尋雁。周家女郎生得柳眉杏眼,秀目澈似秋水,談笑間脣邊隱隱現出兩個甜膩的梨渦。雖說體態比之其他女郎有些圓潤,卻無傷大雅,只要及笄時抽條長成即可。
一名小宮女端了果盤上來,周尋雁朝她微笑頷首,態度溫和。
看到這兒,公孫令不由得眉間一舒。他笑道:“今日一見,才知她爲何能引來祥瑞天景。”這種對身份卑賤之人的慈悲,實在難得。
一名太監聲高通報到:“皇上、皇后攜諸位皇子駕到!”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周尋雁隨同父母兄長俯身跪拜。
明帝端坐於殿中主座,看向俯身跪拜的衆人,擡手道:“諸位愛卿及府中家眷,平身吧。”
“謝陛下。”
周尋雁擡頭,端坐好。
明帝:“不要過於拘束,今日除夕,只當是在家中喫宴即可。”
“是,陛下。”
周尋雁暗自癟嘴,說是這麼說,可又有誰敢把宮宴當家宴?
殿門外陸陸續續有舞女穿着彩袖舞裙涌入,絲竹箜篌聲不絕於耳,周尋雁正喫着果子,面前一舞女適時旋轉,那長度可曳地的彩袖拂了她面。周尋雁吸了吸鼻子,只覺得吸進一陣馥郁花香。
“南郡侯,鹽律整治,愛卿可是立了一件大功啊,正好今日愛卿的家眷也在,朕要賞你!”幾杯暖酒下肚,明帝突道。
說罷,明帝一鼓手,兩個太監擡着一個紅木箱子從外進來。
殿中衆人注視着箱子,伴隨着清脆的金鎖打開聲,一尊鑲金底座的玉觀音映入眼簾。整尊玉觀音高二丈,玉身晶瑩剔透,眉眼、手指、衣襬栩栩如生,可謂鬼斧神工。
如今佛學盛行,各家各戶也多信奉神佛,再者這一尊玉觀音無論是質地還是工藝,都可謂價值連城。得此等賞賜,可見明帝對周家聖眷深重。
周揚攜妻兒上前謝恩:“謝陛下隆恩。”
明帝道:“朕聽說愛卿有一愛女,小名喚嬌玉奴,這尊玉觀音倒是與玉奴有緣。”
“上來幾步,給朕瞧瞧。”
周尋雁心一慌,垂頭走上前,俯身又跪下:“臣女周尋雁,見過聖上,謝陛下隆恩,願陛下福澤綿長,鴻福齊天。”
明帝朗聲一笑:“哈哈,果然周家出的小輩總是比一般人家要強。”
此言一出,連同那尊玉觀音一樣惹眼。滿座賓客側目,不少人在心裏暗自思量着。
“朕看歌舞也看乏了,隨朕出去觀賞天燈吧!”
衆人跟在帝后身後有序而出,曾婉秋和周尋雁碰面,攬手交談着。
“尋雁妹妹,真是好久不見,你近日可還好?”
“一切都好,秋姐姐又變俊俏了。”
“……”
談話間,成千上萬的孔明燈騰空而起,漫天火光中一盞碩大的蓮花狀花燈位於中央。那耀眼的豔紅燈火倒映在周尋雁眼中,她心如鼓動,只覺着要是江衡也在就好了。
不遠處亓官昭正和表兄公孫長映談論着,偶然偏頭卻望到一張眉眼柔和的笑靨。那身丹紅襖裙襯得那女郎像是荷中微露的玉藕,潔淨無塵。
周家女郎察覺到他的目光,和他視線交融,眸中斂了所有的柔情,只剩下疏離。她微微頷首,繼而牽着曾婉秋去找一旁的周崢。
公孫長映見他遲遲不回話,轉頭用手中摺扇輕拍他的肩頭,“殿下在看何處?”
亓官昭淡然回道:“在看東邊天際的天燈。”思緒卻都在那一眼帶着雪意的眸光中。
周府後院一偏屋,江衡藉着昏暗的燭火在製作孔明燈。小娘子送了那麼多禮物給自己,他要回禮纔行,今日孔師父給他們放了一天假,正好有時間做。
小石子近日無事睡得早,現下已在矇頭睡覺,見那燭火遲遲不歇,他探頭出來罵道:“有完沒完!還不歇燈?”
江衡默不作聲,舉着簡陋的燭臺到隔壁柴房繼續埋頭做燈。
周家馬車返回,周尋雁被抱下馬車,她已經睏倦得睜不開眼,窩在周揚懷裏睡着了。等到把她送回雁歸院,她埋在被中睡得香甜。
周揚笑道:“玉奴這副模樣,讓我想起她剛出生那會兒,也是這麼乖巧。”
周張氏摟着家君的手臂,回道:“一晃眼,玉奴都長這麼大了,再過些年也該成親了。每每想到這,我就十分傷懷……”
周揚牽着髮妻的手出了內室,“周家女郎不愁嫁,只要我在,誰也不能欺負我們的嬌玉奴。”
周張氏眼眶一溼,聲音綿柔地應了一聲。
江衡熬到蠟炬幾近燃盡,才做好一盞孔明燈。他開懷地笑了笑,吹滅燭火,拿着燈回了屋。
因身子過於疲乏,他很快進入夢鄉。
一邊的小石子半夜來了尿意,翻身起牀,瞥見江衡牀頭的孔明燈,一股憤恨之火油然而生,他抄起燈,悄聲出了屋。
“讓你做!讓你做!”小石子把孔明燈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泄憤,又瞥見一邊竈臺上的火摺子,他手快地拿過。火光映亮簡陋的柴房,火舌舔上孔明燈一角,便很快竄起更大的火焰。
“燙死了!”小石子猛然被燙了一下,連忙丟了孔明燈。不過一會兒孔明燈便成爲一堆焦灰,只有底下廖廖火星在閃爍。
小石子扔了手裏的火摺子,又到外邊牆角撒了一泡尿,忙趕回去窩進被中。他搓了搓凍僵的手腳,心中又在暗自竊喜,沒了這孔明燈,看你還有什麼送給女郎!
牀榻上週尋雁皺緊眉頭,她時隔近一年,又開始夢魘了。這次不在地獄,卻仍舊是熊熊火海之中,灼熱的溫度燙得她汗溼額發,皮肉生疼。
“女郎……救救奴……”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她猛然驚醒。
“江衡!”
周尋雁鞋襪都來不及穿,就這麼瘋跑到院外。
後院騰昇出縷縷黑煙,隱約可聽見家奴在急聲叫喚“走水了走水了”。主子住的東院離得遠,其他院裏的家奴都喝了酒,此時睡得香甜,只有後院的家奴發現了走水。
周尋雁心下停了一拍,巨大的恐慌感佔滿整顆心臟。她咬着脣,發出幾聲破碎的呢喃:“不……不要……”
皮膚細嫩的裸足在略微溼滑的青石板道奔跑起來,周尋雁摔了幾次,卻不敢停下,一邊流淚,一邊跑向後院。
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巨大的火光伴隨着嗆鼻的黑煙映入眼簾,周尋雁腳上都是細沙石劃破的傷口,不斷滲出血來,她頭髮蓬亂、面上和手臂上還有幾塊暗紫淤青。
周圍是提着水桶往來撲火的家奴,他們神情焦灼,沒人注意到她來了。
“這麼大的火,裏面那兩個罪奴怕是活不了了!”
“都燒了好一會兒了,怎麼撲都撲不滅啊!”
“……”
“唔……唔……”周尋雁滿面的淚,喉頭像被魚鯁卡住。
不可以死!不可以死!她猛然向前衝了兩步,卻腳底一滑額頭重重磕到地上。周尋雁擡頭,一如前世爲他在菩薩像前磕破額心的模樣,一道血液從眉間滑落。
“江衡!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她尖聲一吼,形如癲魔。
“女郎?”有家奴停下打量,遲疑道。
一片火海中,濃稠的黑煙鑽進五臟六腑,那具瘦弱的身軀被一根尚在燃燒的木柱壓在底下。
“女郎……”江衡手指關節動了兩下,跟着意識復甦的還有背部灼燒的痛感。
門外的叫喊還在持續,他聽見周尋雁喊着讓他快點出來。女郎來了嗎?那他要趕緊出去纔行……
他微撐起手臂,卻觸上一塊正在燃燒的木塊,“嘶……”皮肉燒焦的味道鑽入鼻腔,但比起手掌的痛楚,後背的灼燒更讓人痛苦。他後背的皮肉已和木柱黏合在一起,還能感覺到火舌悄然爬上發頂的溫度。
“江衡!你要活着!你給我活着!”
又是一聲叫喊,江衡眸光一定,拼盡全身力氣撐直手臂,將那根壓在背部的木柱頂偏!他要活着……他一定要活着!
他半立起身,朝外跪爬而行!“轟隆——”身後又掉落一根木柱,他加速跑了出去,最後像一顆半燃的火炭一般滾出門外。
“出來了,出來了!有人出來了!”家奴們叫喊道,他們提着水桶上前,幾桶水下去,撲滅了江衡身上的火焰!
江衡擡頭,正對上週尋雁滿是淚水的雙眸,他向前爬了幾步,到她跟前。
他的嗓子被濃煙薰得沙啞粗糲,斷斷續續道:“女郎,不……不要哭……”又一頭栽到她肩頭,失去意識。
“江衡……”周尋雁錯愕出聲,似乎是不相信他真的出來了,手指觸上這人的後背,卻被灼熱的溫度燙得收回手。
她低頭一看,哭喊着:“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家奴適時才注意到他背上一整塊沒了皮裸露而出、燒得黑紅的肉……
此時又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青絲變白雪,江衡的頭顱挨在她的肩頭,兩人像是一對交頸的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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