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杯茶
天陰沉沉的,到中午,又開始下起小雨。
路嘉洋跟江元洲喫過午飯出的門。
到墓園時,小雨已經演變成連片蓋下的雨幕。
這一片墓園是前些年新建的,沒有泥濘的石子路,可未經過精心設計鋪設的地磚一碰上下雨天,就有些滑得過分。
兩人下車時,司機從前頭遞了把黑色大傘。
江元洲接過傘撐開。
等走到墓園門口,他將傘遞給路嘉洋,輕聲道:“哥,我揹你吧。”
路嘉洋纏着繃帶的腳穿不了鞋,因此出門穿的是一雙厚棉拖。
如瀑的雨幕砸落在地面跳起雨珠。
光下車到墓園門口這麼點路,路嘉洋腳踝上纏着的繃帶已經溼了一小片。
涼意滲進皮膚,的確不太舒服。
但也沒到不能忍的地步。
他擡眸對上江元洲視線,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江元洲手裏的傘。
十一的墓園沒什麼人。
四周寂靜,空蕩蕩的只有雨珠砸落的響動。
江元洲揹着路嘉洋緩步往墓園深處走去。
忽然,他出聲:“哥以前也這樣背過我。”
路嘉洋其實背過江元洲不少次。
但江元洲這一開口,他一下便聽出了江元洲具體指的是哪一次。
是第一次。
兩人第一年相遇的寒冬。
路嘉洋就讀的小學跟江元洲就讀的幼兒園非常近。
就隔了條街。
冬末開學時,兩人已經建立了頗爲深厚的友誼。
因此每天放學,路嘉洋都會去找江元洲一起回家。
兩人結伴久了,兩家家長便開始輪換着來接人。
沈曉筠和路泓慷忙時,就江和雅來接,江和雅忙時,就沈曉筠或路泓慷來接。
那天來接路嘉洋和江元洲放學的是沈曉筠和路泓慷。
兩個大人一左一右將兩個小孩夾在中間,路泓慷一路逗趣着給兩個小孩講笑話。
忽然,一名父親將女兒扛在肩頭,從幾人身旁跑過。
“我們丹丹飛起來咯!”
小女孩抱着男人的腦袋,銀鈴般的笑聲灑了一路。
路嘉洋注意到身側的江元洲擡頭,往父女離去的方向看了眼。
這番景象對路嘉洋來說挺平常的,因爲過去路泓慷也經常這麼扛着他到處亂飛。
有一回甚至還把他給飛吐了,直接讓沈曉筠追出二里地打。
可江元洲……
路嘉洋一下子想到江元洲發病那晚,被江和雅拽着領子罵滾的男人。
他覺得江元洲應該沒有這麼被父親背過。
剛這麼想,就見路泓慷跑到江元洲跟前,笑嘻嘻彎腰道:“洲洲想不想這麼飛呀?要不要叔叔揹你?叔叔背上你絕對跑得比前面那個叔叔快一百倍!”
路嘉洋停下腳步,轉過身看江元洲。
就見江元洲依舊是平日裏那副慢吞吞模樣,他看向路泓慷,聲音輕緩,但說得認真。
“叔叔,揹着我,不可以跑很快。”
這一下惹得沈曉筠直接不給面子地哈哈大笑。
路泓慷摸摸腦袋,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啊洲洲,叔叔忘記你生着病的事了,那叔叔背上你慢慢走,這樣可以吧?”
江元洲張了張嘴,似乎是想拒絕。
誰料這時路嘉洋擡手將路泓慷一推,小大人般開口:“你走開,這有你什麼事,連這麼重要的事都記不住。”
沈曉筠半點面子不給地在邊上笑得更大聲了。
路嘉洋就這麼在他媽飛揚的笑聲中,走到江元洲面前蹲下,笑道:“小洲,上來,哥揹你。”
江元洲看着路嘉洋,剛分開的脣又緩緩合上了。
許久,他垂眸,乖順爬上路嘉洋後背,而後軟糯出聲:“哥哥,謝謝。”
路嘉洋小心翼翼將他背好:“謝什麼,走咯!”
那天他一路將江元洲背到了家。
沒覺得累。
江元洲很輕,像停落枝頭連樹杈都不會壓彎的小鳥。
又因爲太輕了,輕到彷彿海市的風雪一大,他就會同落雪一道被風捲走,卷得頃刻了無蹤影。
所以回去一路上,路嘉洋都始終將江元洲抱得很緊。
走到墓園最靠南的位置,江元洲終於將路嘉洋從背上放下。
兩人沿成排的墓碑往裏走。
走到最靠裏的墓碑前,發現墓碑前立着捧向日葵。
七朵,捆在透明的包裝裏。
路嘉洋下意識出聲問江元洲:“你舅舅回國了?”
江元洲搖頭,他明白過來路嘉洋意思,輕聲解釋:“舅舅不會送花。”
路嘉洋一怔,脫口而出:“我每年來都會看見一捧向日葵。”
因爲第一年來時剛好碰見江元洲舅舅,而那捧向日葵當時就在男人腳邊。
因此後來幾年再看見,路嘉洋便一直默認是江元洲舅舅放下的。
江元洲垂眸看着那束被雨打溼的向日葵,許久,一言不發地擡眸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裏的女人笑得溫柔。
是江和雅二十多歲時,最好的時候。
江元洲的樣貌幾乎全遺傳自江和雅。
尤其是眼睛。
江和雅和江元洲都生着一雙及其漂亮且靈動的眼睛。
只是江和雅那雙眼裏多是嫺靜、溫柔、甚至含着幾分楚楚可憐,而江元洲卻截然不同。
江元洲那雙漂亮的眸多數時候都是漠然的。
即使面對路嘉洋時生起波瀾,那浮動的水波下仍是不可輕易撼動的浩海。
他與江和雅生着相似的容貌,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內裏。
雨水滴滴答答砸在傘面。
路嘉洋擡眸,看眼前垂着眸安靜注視墓碑的少年。
樹影浮動,他又想起三年前那個夏天。
海市的夏天總是不太熱的,何況那時不過六月。
可後來路嘉洋每每回想,想起的都是因奔跑而淋漓的大汗和見到江元洲時如何都抑制不住的喘息。
那天是路嘉洋高考結束後回學校算分的日子。
那天的江元洲還坐在學校上課。
那天路泓慷和沈曉筠恰好都公司有事,沒能像平時一樣準時下班。
在學校裏算完分,跟着大部隊唱了一下午歌,又去到定好的場地燒烤。
一切結束返回學校,已經是夜裏七點多。
沈曉筠打來電話時,班主任正欣慰地拍着路嘉洋肩膀,並叮囑如果有招生辦提前給路嘉洋打電話,一定要及時告知。
路嘉洋笑着應好接起電話,聽見沈曉筠少有的嚴肅聲音:“洋洋,你在家附近嗎?”
路嘉洋意識到有事,跟班主任簡單打了聲招呼,便走到無人的地方應聲:“在學校,怎麼了?”
“你來趟警局吧,我和你爸還有小洲都在警局,你江阿姨……出事了。”
路嘉洋腦子“嗡”一聲響。
後面的所有畫面、聲音全部切成顛倒的碎片,揉進他奔跑的喘息中。
他那天是騎車去的學校。
後來那輛自行車等了一星期才被他騎回。
那天夜裏萬里無雲。
海市的夜空星星點點。
路嘉洋在近乎絕氣的奔跑中想起一些事情。
他想起陪伴着江元洲長大的最初幾年,他在稍微的成熟與懂事後,意識到江元洲與普通小孩其實不太一樣這件事。
江元洲不懂笑,也不懂哭。
笑這件事,在兩人相伴後多年,江元洲稍微學會了一點。
他會在很偶爾的瞬間,不是因爲路嘉洋撓他癢癢,而是因爲路嘉洋在看着他笑,而輕輕地,也跟着露出一抹笑。
可哭這件事。
時至今日,時至江元洲十八歲,路嘉洋都從未見江元洲因生病外的非生理性痛苦掉過眼淚。
那天也是。
那天夜裏路嘉洋奔跑進警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過道長椅上,垂着頭的瘦弱少年。
少年穿着學校的校服。
白底藍邊。
寬大的短袖空蕩蕩的,彷彿那長衣下只有一具白骨。
路嘉洋跑近,緩不下呼吸,浮動着胸膛喊:“小洲!”
少年擡頭,一張臉不見絲毫血色。
路嘉洋站在他面前,大喘着氣少有地說不出話。
少年便這麼仰頭看着他,許久,嘴脣輕碰。
他喊,哥。
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江元洲沒有哭。
他失聲了。魔·蠍·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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