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人恩惠

作者:奪鹿侯
當燕北將兵馬留在雍奴城紮下營寨時,沮授就湊近了一路誌得意滿的燕北,問了他一個問題。

  沮授說,“將軍,你要前往薊縣了。”

  燕北勾着嘴角笑,笑道“自然,所有的阻礙皆被橫掃,沮君不必擔心,一座薊縣攔不住我。”

  “看來將軍並不明白,您不明白這一趟對您意味着什麼。”沮授走了兩步,這才小聲道“自您踏入州府,您便不能再以燕將軍之名行事,您將會是幽州劉公座下的一員降將……將軍,汝當自知,今日若歸附既成,來日光景便全然不同了!”

  全然,不同了?

  燕北有些驀然,但他沒有發問。他不傻,只是讀書少了些。這些簡單的道理在他腦袋裏轉了個圈,自然而然地想明白了。

  只是眼圈有些發紅,只是拳頭被緊緊地攥着。

  一直以來,轉戰千里,他破孟益擊公孫,那些爲了這個目的而死去的部下,那些,那些因爲這個目的而受的屈辱,他以爲這是他努力的一切意義所在。

  他以爲那是他爲了自由付出的,代價。

  可生命的考驗何止如此啊!對一介馬奴出身的他,甚至沒有選擇的權力便投身叛亂;作爲被畫像通緝的亡命徒他仍然被推着加入中山郡國兵接着再度被動參與叛亂。

  現在他才明白,那僅僅是他爲了豈活付出的代價,而非自由。

  現有法令無法讓他活下去,所以他爲了活下去屢次衝破法令的限制,最終和千千萬萬個衝破法令的人一樣,投身叛亂不惜與天下爲敵。那些發生在冀州一場場潰敗,那些在夢裏一次次將他驚醒的戰場上血水沒腕,那杆刺破胸膛的長矛……那不是爲了自由,那是爲了生存。

  那是他償還自己犯下的罪孽揹負的債!

  爲了生存,他可以所向披靡,可以任性而爲信馬由繮,領着他的兵馬走到哪裏打到哪裏,擊敗每一個擋在前頭的敵人,無所畏懼地在戰場上揚刀大喝,燕北誰都不怕!

  他甚至可擊敗羨慕了十年的公孫瓚,指着他的鼻子說公孫伯圭,你輸了。

  完成所謂的宏願,完成什麼期盼!

  但那真的是自由嗎?

  揹負着與整個天下爲敵的罪名,每一場仗倒下的每一個人無論敵我,都成了他揹負的罪,欠下的債。

  他用了四年時間學會了盜馬奪財,用一年看着張角言傳身教如何造反,涿郡三年時光練習使用狡詐與暴力拌上些許商賈之纔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又用了巨馬河一戰的短暫時間拋棄這一切,展開流亡。

  彷彿爲了懲戒他曾無比虔誠地喊出‘蒼天已死’,所以在他身邊畫了一個又一個怪圈,饒了一大圈,他又被捲入另一場聲勢浩大的叛亂中。

  這一次他不再需要誰的言傳身教了,他早習慣流亡與叛亂充滿生活。

  但當他細細思索,自由的代價。

  原來自由一直在他身邊,只要他願意放下自己的驕傲。

  他曾扒開律令,置天下理法與不顧,可繞了一圈卻發現他一直以來的目的,卻是他的開始……就像穿着犢鼻褲和兄長三弟擠在四面透風的茅草屋裏的日子,沒有任何的揹負……那纔是自由。

  他曾爲大賢良師的夙願刺出長矛,也曾爲張純的執念而拔刀奪城,現在到了他爲自己,爲追隨他的袍澤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收起桀驁,掩藏不遜,鑄劍爲犁還刀於鞘。

  可這早已抽出的染血刀,這斑駁殘缺的鞘,好還嗎?

  是要他從縱橫四方未嘗一敗的燕將軍,再度變成受制於人的部將。

  是要他從風行千里茹毛飲血的狼,變成,變成看家守戶的犬啊!

  沮授沒有打攪他,讓他想了很久。過了半晌,燕北纔回過神,對着沮授慘兮兮地笑了。

  這場荒唐的戰爭結束了,他還以爲是鬆了口氣。

  實際上,是如鯁在喉。

  從沒有誰見過燕北這般模樣。

  沮授只聽見他說,說“燕某做得到。”

  ……

  “劉公您問在下既然現在想歸漢,又因何叛漢?”燕北跪坐在几案旁,他沒有選擇劉虞留着下首的那個位置,而是自己提着几案坐到了最後面的位置,拱着手眉眼低垂,語氣謙卑地說道“張公叛漢時,在下僅爲中山隊率,人微言輕,那個時候……在下沒得選。”

  一衆從事沒有想燕北說他有的選沒得選的事情,他們大多數都暗自咂舌。這才幾年?滿打滿算兩年時間,這個年輕人從率五十人的隊率,變成提領兩萬叛軍的燕將軍,把張舉張純都踩了下去?

  “一派胡言!”從事公孫紀拍着案几喝道“若你有心歸漢,爲何還要遠走鮮卑至遼東,阻漢軍平叛?若非是你橫加阻攔,二張叛賊早已授首!”

  燕北握着膝蓋的手攥成了拳,臉上卻古井無波,仍舊是一副眉目低垂的受氣包模樣,就算被人指着鼻子喝罵都不生氣的模樣,拱手溫和中帶着疑問道“不知足下?”

  “典學從事,公孫紀!”

  燕北輕輕頷首,心下已是瞭然。公孫這個姓氏在幽州是大族,遼東的被他殺了不少、遼西的又被他打敗了,任何一個姓公孫的都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這纔再度拱手對上首的劉虞說道“受人恩惠,忠人之事……但燕某尊敬劉公的仁德,是以才繞行千里自鮮卑入遼東,避過薊縣正是爲了不與劉公交兵,也請諸位恕罪。”

  陪坐一旁的從事魏攸見燕北不惱不怒,心底不由得叫了聲好,這才連忙安撫起公孫紀,他可是知曉典學從事與奮武將軍向來相交過密。

  公孫紀皺着眉頭收攏袖子,燕北以微末之身從數萬叛軍中脫穎而出,至少應當是個脾性暴烈能鎮得住下屬的人物,卻不想竟是如此的好脾氣,就連當面拍案几都沒什麼反應,甚至還拱手致歉……難道要讓在下將案几掀翻,纔會勾起你的憤怒嗎?

  他當然想讓燕北失態,想讓燕北憤怒,甚至想要這個叛軍頭子惱羞成怒提着拳頭過來砸翻他!

  “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別駕趙該唸了兩遍,看向燕北的眼神變得複雜,他先是報出自己的名號,隨後才說道“觀燕君送來的書信,可是想要求不少官職啊……這有些兒戲了,將軍要幽州別駕,那在下應當去哪裏呢?這個遼東太守您舉薦名爲沮授沮公與的故邯鄲縣令,掌百里之地的縣令,便是大縣恐怕也難副太守之才吧?還有四個校尉兩個都尉?恐怕燕君有所不知,遼東是小郡,甚至配不上一個都尉呀,倒是這個襄平令田豫,還是可以商量幾分的。”

  句話,將燕北想要的所有佈置全部打回,甚至就連爲田豫舉的襄平縣令都還要再商量幾分……有些欺人太甚了。

  但燕北依然沒有變色,對劉虞道“劉公明鑑,他們有這樣的才能,應當擔當這樣的職位。”

  他當然不會生氣了,談得成談不cd沒什麼大事。燕北喫進肚子裏的東西,除了孟益,別的他就從來沒吐出去過。無論他們再怎麼說,遼東現在就握在燕北手裏,別管朝廷還是州府,你們敢派人去嗎?

  就算燕北不發話,麴義那個愣頭第一個不答應,派去的官吏活不過一旬就得在家裏上吊。更別說還有孫輕李大目那一班將燕北的榮譽視作性命的渾人。

  當然了,這些話不能說。

  倒是坐在上首的劉虞臉上帶着偏近慈祥的笑,他聽着燕北說的‘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再想着燕北領兵繞了一大圈去爲張舉張純擋下追擊橫兵於遼水,心下想着這倒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是幽州的最高軍政長官,心裏難免會想,如果是劉伯安給你恩惠,你可能忠於劉伯安,忠於漢室?

  在劉虞眼裏,這就是個出身草莽的仗義之人,完全依靠着遊俠兒的行事作風來爲人處世。

  “燕君,你想做幽州別駕,老夫且問你一句,他們有這樣的才能,那你有什麼樣的才能呢?”

  燕北抿着嘴笑了,入堂之後第一次朗聲說道“燕某無甚大才,可治三郡之政,可將萬衆之兵。”

  “這個狂生!”劉虞笑了,無甚大才還敢妄言治三郡將萬衆?不過他卻是認可的,這些日子他聽府上下人說過冀州逃來的百姓都希望燕北能領兵回到冀州,甚至他們覺得在燕北治下時好過現在的萬倍……而將萬軍更不必說,這小子領着一夥叛軍連勝漢軍就是證明。攤開雙手,劉虞笑道“且算你說的有理,你請的那些官職,除了別駕,老夫一概允了,爲你上表朝廷。但你可知,州府無財無糧,你既有治三郡的大才,可能自謀財路?”

  燕北想了想,頷首道“可!”

  “至於你,老夫會另上表朝廷,奏請你的官職,不過……朝廷有詔,要老夫平叛,你既已降,可否領兵平叛,誅二張惡首?”

  這就有些攻心了,一歸附便要人去殺老上級,是什麼道理?

  卻不想燕北輕輕笑,對堂外道“阿秀,帶漁陽天子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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