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天子頭

作者:奪鹿侯
誰是漁陽天子?

  張舉。

  這位曾經叱吒北方數州的天子此時被裝在一尺八見方的木盒子裏,用草灰封着,被高覽兩手託着送入堂中,置於地下。高覽再度緩緩地退了出去。

  在出去之前,高覽朝燕北瞟了一眼,他看到燕北安心的眼神。

  當木盒被打開的那一刻,所有人看着張舉被草灰塞滿的腦袋,一個個說不出話來。

  那麼個移書州郡號稱天子,不可一世的人,就這麼被燕北殺了?看情形,很可能在與孟益的青石橋大戰之前,這顆首級就已經被燕北攥在手中了。

  別駕趙該抿着嘴,伸出的手指甚至都帶着微微的顫動,“張舉在這兒了,那,那張純呢?”

  他太激動了!

  本以爲燕北歸附,是爲他們斷掉叛軍最強大的臂膀,而助長了州府兵力,現在看來……這是那強健的胳膊直接把腦袋撕下來了啊!

  趙該這話一說出來,堂中一衆從事都望向燕北,個個目露精光,只有上首的劉虞眼神有些暗淡。一個能爲了錢財殺掉上官的人,即便他的上官是個叛賊,這個人也很難稱之爲士。

  這個燕北,並不是劉虞想要用的人。

  即使這顆腦袋價值四千金購賞。

  “至於中山張公啊……追不上,跑了。”

  燕北攤手,依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是想開誠佈公地告訴劉虞,張純我保下了,誰也不能動他。但現在,他滿腦子都是沮授當日那句,“將軍,汝當自知,今日若歸附既成,來日光景便全然不同了!”

  是啊,不同了。所以他便無法再將那句話說出來,使劉虞忌憚。

  世人會欽佩一個爲主家效死的人,即使他的主家是一名叛將。可若個人的些許虛名要搭上追隨自己的部將兄弟,甚至那些千千萬萬個爲他效死的袍澤。

  這虛名,燕北不要。

  便是旁人將他當作貪慕財貨膽小如鼠之輩,那又如何?

  他燕北又,怕,過,誰?

  “跑了?這就跑了?”公孫紀手足無措,擡着胳膊手都伸了出來,急道“他,他,他怎麼就跑了呢?”

  燕北衝公孫紀輕輕笑了一下,隨後一臉正色地對堂中衆人拱手道“聽說是跑到高句麗了吧,燕某也不清楚,主要下面兄弟受累,也弄不清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劉公您且下令,只要您一聲令下,屬下立即發兵高句麗!”

  “就算把高句麗王宮翻個底朝天,也一定把中山張公給您帶回來!”

  劉虞皺着眉頭看向燕北,這豎子根本就是在耍無賴,雖然劉虞被朝廷加了三公之首的太尉,可掌管天下兵事。但這個加官一不在朝廷,二來及至東漢,太尉的兵馬大權實際上已經交由尚書檯與大將軍,也就說,劉虞這個三公太尉基本上算是個榮譽稱號。退一萬步講,就算他真管天下兵事,能給燕北下這個令嗎?

  幽州東西走向佔地頗廣並狹長,如今西面冀州黑山亂軍還爲剪滅,好不容易東邊的燕北雖然想要霸佔遼東,但多少是上表請降了。再讓這麼一個野心之徒向東進攻高句麗?

  呵,無論他打不打得下來,玄菟、樂浪二郡恐怕將來都不姓劉跟着遼東姓了燕去!

  “行了,既然叛賊逃亡國境,過些時候老夫自會交與高句麗獻禮的主簿協談。”劉虞擺手,爲這件事拍了板,隨後纔對別駕趙該說道“你派人自漁陽港走水路前往洛陽,將張舉首級獻於朝廷,告訴朝廷幽州叛亂已經平息……燕北,朝廷的購賞金錢,過些日子便會給你。”

  劉虞打心底裏厭惡這個燕北,因而不再稱呼‘燕君’,而是直呼其名。直呼其名,在這個時代本就是非常無禮的行爲。

  燕北哪裏會在意這些,見事情說的差不多,便起身拱手道“不必了,既然州府缺金短糧,那四千金的購賞便交與州府以待民事吧……張天子將幽州禍禍的烏煙瘴氣,這些錢,也彌補不了百姓的損失。”

  “在下會在城外紮營三日,三日後回程遼東。”燕北再度抱拳行禮,對衆人一一作揖,這才說道“在下這便告退了。”

  在得到劉虞首肯之後,燕北便轉身走出州府大堂。

  等燕北走後,一衆從事面面相覷。劉虞在上首對程續問道“程從事,你覺得這個燕北,如何?”

  “許是年老昏花了吧……屬下看不懂。”程續搖頭苦笑,“先前屬下以爲燕北是爲了錢糧養兵,歸附也只是權宜之計。後來奉上張舉首級更是如此,可是偏偏,他求遼東一地爲部下舉官職,甚至不惜接受州府不理資財。說他求財,卻連那四千金的購賞分文不取……劉公,那是四千金啊!”

  四千金有多貴重?先帝在洛陽西苑設萬金堂,爲三公者都要先去西苑交錢才能上任,而三公的標價,是一千萬大錢,大概也就是足值的一千金。

  被燕北輕描淡寫拒絕的,是價值四個三公的買官錢!

  “劉公,在下有一言。”在一片沉默當中,魏攸起身拱手,他知曉燕北與張純的恩怨和情義,因而對劉虞的冷淡有些不快,拱手說道“燕北稱呼叛賊張舉,除了那一句戲謔的漁陽天子之外,皆直呼其名。然叛賊張純,卻始終以中山張公稱之……燕北是以張純部下隊率身份投身叛亂的。”

  “言盡於此,劉公且思慮吧。”

  思慮什麼?燕北認的主君是張純不是張舉,燕北想保張純唄。

  劉虞明白魏攸的意思,望着燕北離去的大門,目光玩味。

  ……

  燕北從州府出來,抱着兜鍪長出了口氣。

  高覽笑着攬住他的肩膀,歪頭問道“怎麼樣,燕將軍心底可感到憋屈?”

  方纔在大堂之外,他可是聽得清楚,那個姓公孫的從事可是連桌子都拍了,那一派胡言喝罵的聲震屋瓦,可燕北愣是沒有一代生氣的意思。高覽知道,燕北是強壓下火氣的。

  這世上姓公孫的有三個人這樣罵過燕北,一個是公孫瓚,麾下兵馬被燕北打沒、最精銳的白馬義從在陽樂被殺了一千多,有情可原;另一個叫公孫域,自己弓弦絞死在縣府裏,全族都被埋在襄平南的荒山野地裏,墳頭草估計都長了二尺。

  剩下唯一一個四肢健全活在世上的,就剩這個公孫紀了。

  “呵,憋屈?我一點兒都不憋屈。”燕北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任由高覽這麼攬着他的肩膀,語氣平淡無奇地說道“要是這就憋屈了,燕某人就別活了……以後他媽憋屈的日子還多着呢!”

  這算什麼?在州府低聲下氣地對三公說話,被人直呼其名就憋屈了嗎?

  是,真憋屈!

  但這能比年少時穿着一條兜襠布被人拿着碗口粗的木棒搶走自己的馬,再從牲畜市打出城,被城中百姓和守門卒笑話着自己捂着傷口灰溜溜走回牆都漏風的家憋屈嗎?

  沒有!

  這能比明知道是一場荒唐的戰爭,還要拍馬舞刀驅使那些爲自己效死的士卒衝上去和人接戰,看着那些年輕的孩子們爲自己流乾最後一滴血,眼睜睜瞧着那些兄弟雙眼失去神彩躺在骯髒泥濘的戰場上哀嚎還憋屈嗎?

  沒有!

  任何事,任何屈辱,任何失敗都不要妄想能夠擊垮燕北。

  因爲他是燕北,他每一次勝利的原因都是他已經失敗了太多次!太多人看不起他,太多機會失之交臂,他從不害怕失敗。

  因爲他就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真正贏一次!

  他沒有贏過,他或許打勝了戰爭,他或許越來越強大……可那些人的譏諷,那些人的目光中分明還是帶着強烈的不認可。

  他依然不是人上人。

  哪怕他將要受朝廷的官職,哪怕能驅使萬衆爲他而戰。

  “行啦,我的將軍喲,高某知道你心裏頭不好受,不過咱也算達成宏願了不是麼。”高覽笑着一招手,外面列陣的騎兵便在街道上踱馬而行護衛兩側,身後兩個騎卒牽着他們的坐騎跟着,二人肩並肩走在外面,高覽道“我就記得去年你把高某從牢獄裏放出來,咱們一路跑到肥如,在肥如城外,你記不記得你說了什麼?”

  也不等燕北迴答,高覽便道“你哪時候說,如果高某想要這場叛亂停止,便跟你走。高某跟了……這場叛亂自你走出州府,就算真正結束了!”

  燕北笑了,聳了一下肩膀甲片鐵葉子響成一片,立在薊縣空曠的街道上雙目無神看着遠方,熟悉之後才長嘆了口氣,“是啊,結束了。”

  並於僅僅是戰爭。對燕北而言,結束的不僅僅戰爭。

  是他那些躲躲藏藏,是去掉他名字之前的那叛將二字,是那些揮刀定命的亡命生涯。

  高覽收回手臂,對策馬而行的麴義打了個招呼,麴義從懷裏壞笑着掏出一塊木牌遞過來,燕北不解,歪頭看向高覽,卻見高覽笑道“二郎啊,無論你在州府裏受了多大的委屈,這趟薊縣,你都來值了!看看吧,剛纔一個老奴讓我們交給你的。”

  “值?當然值了,這什麼東……”燕北接過木牌,就見上面刻着中山無極甄的字樣,這塊木牌他太熟悉了,當年盧奴城外便是甄姜給了他這麼一塊木牌,是甄儼的名刺啊!燕北渾身一炸,猛地轉身對高覽問道“甄兄來薊縣了?他們在哪?”

  高覽被燕北的大手捏在胳膊上嚇了一跳,一面拍着他的手一面說道“報信的人說就在驛置旁邊的宅子,怎麼樣,你來的值了吧!”

  “哈哈!”

  燕北笑的像個孩子,何止是值?太他媽值了!

  “上馬,前往驛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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