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木頭人也有火氣
自從七十三年前,執政官斯奈爾卡來到法尤姆城後,“地方執政官”的位置就從未離開過他的家。
自他之後,下一代的執政官是他的長子拉迪耶迪夫,再下一代則是拉迪耶迪夫的長女努布卡絲。
如今,努布卡絲已經到了五十歲的高壽了。眼看着就要到她老的不能動彈,傳位給自己長子斯奈夫魯的時候了。
但是,努布卡絲卻不太想這麼做。
從她的爺爺到她的父親,再到她自己。綠洲之城法尤姆城一直都在欣欣向榮的發展着。
除卻她的父親過分貪戀美酒美女,而在四十多歲的年紀就早早猝死之外,法尤姆相比較其他的城市已經可以說是十分安定了。
至少……沒有什麼強盜。對於小偷和騙子,努布卡絲執政官也會盡量分辨誰說的是實話,並秉公處理。對於三代法老的命令,他們家也從未違背半句。可以說,無論是平民還是法老,都對他們家的統治十分滿意。
——直到她的長子斯奈夫魯,從北方的祭司城薩卡拉留學歸來之後。
他大約是在那裏見到了太多跋扈的阿蒙祭司和透特祭司。原本謙遜的他,在八年時間過去之後,回來卻變得十分狂傲任性。
在街上售賣陶器的手藝人,常常被他嘲笑“笨拙的像是把屎在手上烤的定了型”,隨性的把別人的陶器丟掉砸碎;若是聽聞哪裏有小偷,他就會興致使然的抽出短劍把小偷當街殺掉。若是小偷是女孩子,則會被他直接叫人拖進附近的小巷子裏。
同理,斯奈夫魯做的事還有在兩人打架的時候把兩邊的手都砍掉來“勸架”,亦或是騎着馬在街上嬉笑着撞來撞去之類的事。
努布卡絲的丈夫在和波斯人的戰爭中喪命。她又在法尤姆城幹了二十多年,法尤姆的平民們也只能忍了下來。
看在是努布卡絲的長子的情面上,城西的執法官一家也不好對斯奈夫魯進行懲戒——畢竟他並沒有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而按照傳統,斯奈夫魯就是下一代的執政官。
若是這時得罪了斯奈夫魯,以後他早晚也是要找回來的。
執法官的妻子在逢年過節拜訪努布卡絲的時候,常常隱晦的提出要她看管好自己的長子。
但她卻只能苦笑着應是。
若是努布卡絲責罵他,則會被他滿不在乎的以“懲戒惡人是祭司應有的權力”糊弄過去。
但他並不是祭司——努布卡絲心知肚明。
斯奈夫魯小時候就對那些祭司的儀典規矩不感興趣,長大也是一樣。她見過真正的阿蒙祭司,人家行事出入根本和斯奈夫魯不一樣。
而斯奈夫魯大約只是背下了阿蒙祭司們的幾句常用的話,沒事就念出來裝裝樣子,試圖享受阿蒙祭司的待遇。
但也就只有努布卡絲知道這件事。知道斯奈夫魯是個假祭司。
若是有人舉報,這罪名至少夠斯奈夫魯入獄或者貶爲苦力的。
可她又能怎麼辦呢?
斯奈夫魯畢竟是她的兒子……血濃於水。難道還能真讓她舉報自己的兒子嗎?
而且等她老的不能動了,不還是要靠當上了執法官的斯奈夫魯贍養她嗎?
雖然她還有第二個兒子。或者說,埃及的大多數家庭都有兩個孩子。
好在努布卡絲的次子帕那阿姆足夠讓她省心。
雖然不是什麼上等人,僅僅是一個木匠。但他憑着一手木雕的手藝,倒也幫大城裏的阿蒙祭司們雕刻過幾件浮雕。
也因此,帕那阿姆的地位也算是在木匠中比較崇高的。埃及人相信,雕塑是靈魂的器皿,一個優秀的雕塑師就像是塑造了人體一樣。
而且帕那阿姆爲人謙卑溫和——就和小時候的斯奈夫魯一樣。他將給祭司們做工得來的報酬,用來贍養和自己一樣沒有父親的小孩。教授給了他們木匠的手藝,讓他們不至於餓死。若是法尤姆城裏有人需要打個木件,求到帕那阿姆這邊的話,帕那阿姆一般也會去樂呵呵的去幫忙的。他還給奶農做了一種結實的木桶,可以用挑子同時運送兩桶也不會漏。
雖然帕那阿姆的哥哥經常訓斥他,和平民捱得太近不體面。執法官的長子也更喜歡和會玩的斯奈夫魯廝混在一起,看不太起始終沒有多少積蓄的帕那阿姆。就連城中的富商,也少有和帕那阿姆親近的。
他們在背後將帕那阿姆稱爲“和酸木頭一樣的人”,還有人叫他木頭腦袋的帕那阿姆。
——你如此努力的討賤民歡心又能如何呢?最終還不是從家裏趕出去,或者乾脆把姓氏一起丟掉?
每次這些富商或者官員的長子們聚在一起嘲笑最不合羣的帕那阿姆,空氣中便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喲,帕那阿姆!你砍木頭回來了啊!”
斯奈夫魯遠遠的望見悶頭往家裏走的帕那阿姆,便是大笑着跟他打了個招呼。
他騎在城中所羅門的雕塑上,雙手向兩邊平衡保持平衡。每次他假裝掉下來,身邊的舞女和他的朋友們便發出驚呼或者大笑聲。
帕那阿姆擡頭望去,見到斯奈夫魯失禮的樣子,頓時面色一沉:“快下來,斯奈夫魯!這樣成何體統!”
“你管我?”
斯奈夫魯哈哈大笑:“就是玩玩而已,別在意。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跟老媽說一聲,我晚上就不回去了——我去朋友家住一晚。”
帕那阿姆卻毫不動容。
他只是再度重複了一遍:“下來,斯奈夫魯!”
看到自己的弟弟如此不給自己面子,斯奈夫魯臉上便是有些不好看了。
他緊皺眉頭,抿着嘴脣琢磨了一下,也沒有繼續訓斥帕那阿姆,只是裝作沒聽見一樣,若無其事的繼續和其他人笑鬧。只是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厭煩。
帕那阿姆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我不想如此的。”
他閉上了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眼神已經冰冷了下來:“但你不該坐在所羅門王身上。”
“衛兵——”
他高聲呼喊。
不遠處,有着踏踏的馬蹄聲傳了過來。
斯奈夫魯頓時漲紅了臉。
“木頭腦袋的帕那阿姆!我的弟弟,我給過你面子了!”
他大聲怒吼:“你叫衛兵是幾個意思?你以爲他們敢動我?你以爲那些狗腿子敢動我們?”
隨着斯奈夫魯的怒吼,他身邊的朋友面色不善的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誠如他所說。這些出身貧賤,只有一把力氣,甚至連馬都是暫時配給的治安兵,只不過是執法官下屬的下屬而已。論地位,小時候給他餵奶的嬤嬤都比他們高過一頭。
而他身邊的這些朋友,沒有一個不是榮光的長子。
他們就是整個法尤姆城的未來——而他們的父輩,就是法尤姆城的現在。
他們敢殺衛兵,但衛兵敢動他們嗎?
“——當然敢,斯奈夫魯。”
但帕那阿姆卻毫不畏懼。
他只是冷冰冰的說道:“在法老的注視下,一切罪惡都將無所遁形。”
見到他仍舊不後退,斯奈夫魯察覺到了些許不妙。
……他從未見過自己這個弟弟挺胸擡頭的和自己說過話。
他身邊的那些朋友們見到那些衛兵,面色頓時僵住了。
身披亮眼的紅色披肩,背後帶着黑鐵的刺盾,腰間是帶有月牙護手的閃亮長劍,手上則是蓄勢待發的弩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那是,法老衛隊。
而斯奈夫魯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原來,帕那阿姆擡起頭來,比自己還要高半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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