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逢生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涼意漸漸席捲整個山洞。這個山洞是寧祈來清風山狩獵時常來的地方,因其地方隱蔽,不易被發現,倒成了他的一方洞天。他擺弄着新生的火堆,跳動的火光照亮他俊美的面容,一雙眸子陰鷙得厲害,如同玉面羅剎一般。
“主公...”何湛意識不清地喊了句。
寧祈哼道:“主公,主公,到底喊誰呢?”上次何湛喝醉酒也這樣胡亂喊,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人聽都聽不懂。
寧晉沉默了很久,有些艱難地開口:“什麼時候才能回去?三叔他...堅持不了太久。”
寧祈鳳眸微眯:“三叔?你又是誰?”
“寧晉。”
寧晉挑眉,心中瞭然。他聽說過,寧晉是寧平王在外留下的風流種,不過是個庸才,在清平王府一直被當下人使喚。不過,傳聞似乎不怎麼可信。寧祈聲音中正,給出的評價也很中肯:“還算有幾分膽色,就是太沉不住氣。”前半句是因寧晉敢跟他動手,後半句是因寧晉竟敢跟他動手。
不過寧晉將何湛護得跟護犢子似的,讓寧祈不禁問道:“何湛對你好麼?讓你這麼護着他。”
寧晉握起拳,鄭重其事地回答:“好,最好。”
寧祈不屑地哼了聲,將手中的木柴扔到火堆裏,聲音很輕,彷彿是在對他自己說:“是啊,他對誰不好呢?他對誰都好。”頓了頓,他說:“不用擔心,本王的人會馬上趕到。清風山上有個道觀,道長天元出家前曾懸壺濟世,頗通回春之術,救何湛不是難事。”
“能現在就上山去麼?”寧晉道,“三叔這樣已經快兩天了。”
“現在外面全是虎威寨的人。”
“我不怕。”
寧祈不防一笑,瞧着寧晉的眼神愈發深,道:“你若不怕,現在揹着何湛走罷。”
“我不認識路,但我必須走。”話中威脅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若寧祈不帶他們上山,寧晉保不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至於是什麼,寧晉自己都不知道。寧晉握緊拳頭,他什麼都做不了。
寧祈沒有生氣,卻被眼前的少年勾起了興趣,他說:“你這是在威脅本王?”
寧晉想了很久,沉着聲音道:“如果遇到虎威寨的人,我引開他們,你帶三叔上山。他想要的是你的命,我可以代你受死。”
“你不怕死?”
“怕。”
“既然怕,爲什麼敢?”
“除了這條命,我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會。”寧晉很鎮定,絲毫聽不出來有任何動搖。就跟鳳鳴王說的一樣,他只會礙手礙腳,成爲何湛的負累。
寧晉肩膀忽地一沉,何湛的頭軟軟搭在他的肩膀上。寧晉看見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似的。寧晉一窒,將烘得暖融融的袍子往上拉了拉,將何湛整個人攏起來,可他心裏還是忍不住地發慌,終試探性地喊了何湛一句:“三叔...”
沒有得到迴應,寧晉輕輕推了他一下:“三叔...”何湛依然沒能回答。
他胳膊上感受到一片濡溼,他伸手去摸,結果摸到的全是粘稠的血液。何湛傷口處開始止不住地流血,全身滾燙,脣上翻着死皮,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寧晉當真以爲他已經死了。他瞬間紅了眼眶,不知從哪摸出的力氣,將何湛整個人拉起來,背在身上。可他的身板實在太小,何湛軟軟的身體從他背上滑下來,他連接住的力量都沒有。
寧祈眼疾手快接住何湛的身子,隔着薄薄的衣衫,他都能感受到這具身體的灼熱。他劍眉緊鎖,寧晉口中“堅持不了太久”並非擔憂之言。他將何湛背在身上,將自己的官服披風扔給只着單衣的寧晉,冷聲說:“既然你不怕,那就跟本王走。”
何湛已然沒有了意識,微弱且灼熱的氣息噴在寧祈的耳後,夾帶着血腥味。圓月懸在夜穹中央,皎皎月色爲林野上覆上一層清霜,三人悄聲行走在夜色當中。
“爲何要爲本王擋刀?你不是最看不慣本王麼!”寧祈咬着牙吐出這句話,“何湛,你敢死,本王就讓你曝屍荒野!”
也不知是寧祈的聲音太過清亮,還是一路顛簸的太厲害,何湛竟摸回點意識,好巧不巧就聽見鳳鳴王要他曝屍荒野的狠話,虛弱地笑了聲:“死了也不想我好...我們...咳咳...究竟誰看不慣誰?”
“三叔!”寧晉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光亮。
何湛剛想應他,不慎猛地咳起來,血並着氣息一下涌出來,濺到寧祈的臉上。寧祈差點沒把何湛扔下去,黑着臉壓着聲音吼道:“何湛!你想早點死是不是?!”
寧晉趕緊上前輕拍着何湛的背,幫他順氣。
“在呢...”何湛好不容易纔平復下來,氣已若遊絲,可說出的話卻一如既往地欠揍,“我怎會想早點死?讓鳳鳴王揹着的機會可不多啊...你說京城裏得有多少姑娘羨慕本少?就是有損鳳鳴王的名聲...不過鳳鳴王應該不會在乎這些虛名...是...是吧?”
“你!”
何湛眼前光影重重,讓他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眼皮越來越重,腦袋也越來越沉。這是又要重來一次麼?他就想好好做只鬼而已,怎麼就這麼難?這次要是再死,跟紫陸喝杯酒再下來好了,興許神仙的酒有醉生夢死之效,他只要喝一小口,這一輩子就混醉過去,再醒來就能投胎轉世了。
不用這麼累,想想也不錯。
他的意識漸漸流失,頭伏在寧祈的肩,再次昏過去。寧祈揹着何湛,腳步不覺加緊幾分。
黑色的冷風呼嘯着穿過枝頭,光影重疊,樹葉發出呼啦啦的響聲,在靜謐的夜色中顯得尤爲詭異。腳下踩着落葉,沙沙作響,兩人的腳步都放得極輕。
兩人正在路上走着,忽聽在林子遠處傳來一聲吼叫:“二當家!他們在這兒!”說着雜亂的馬蹄聲直衝過來。寧晉眸色一緊,急聲說:“帶三叔走!”
寧祈說:“你以爲本王真會讓你去送死?這些土匪都是衝本王來的,就算我鳳鳴王再不堪,也絕不會讓一個孩子代爲受死。”他放下何湛,說:“順着這條小路上去。”
忽然,寧晉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小精緻的匕首出來。那本是寧祈的匕首,寧祈用它割斷那個挾持寧晉的匪徒的喉嚨,上面還凝着半乾不幹的血跡。寧晉握匕的姿勢都不對,卻反手橫在寧祈面前,攔住他的去路。寧晉說:“鳳鳴王以身犯險,皆因我而起,我既答應了你,就絕不會反悔!”
“寧晉,你...”他都不知道寧晉何時偷拿了他的匕首。
寧晉將風帽帶上,橫着匕首緩慢向後退去,眼中似乎有波光閃動,聲音有些顫:“三叔,寧晉總算是有用的了...”
說罷,他即刻轉身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跑去,極瘦弱的身影瞬間埋沒在黑暗的夜色當中。
“他在那兒!追!”
原本漸近的馬蹄聲朝反方向消逝。
寧祈緊咬牙關,將何湛背在身上,飛快地往道觀方向奔去——還來得及,只要他夠快,再折回來救寧晉還來得及。
虎威寨的人在密林的陷阱中折了一大半人,爲了出這口惡氣,他們已經在山上搜尋了大半天。當看到在月色中顯露無疑的黑影時,哪裏還會注意風帽下的臉?只見那人身披官袍大氅,上用金絲繡線紋着麒麟雲紋,定是寧祈無疑。豹子頭看見他,怒上心頭,目眥欲裂,狠狠夾了一下馬肚子追上去,大罵着:“狗東西,爺爺非宰了你不可!”他手中的闊背長刀在月光中閃動着寒光,泛出白骨一般的森森寒意。
寧晉如箭頭般林中奔跑,他大口大口喘着氣,雙腿像被注了鉛一樣沉重,可他卻不敢停,只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呼嘯的風似乎割開他的喉嚨,在心肺處翻絞着,讓他吸口氣都覺得疼痛難忍。
縱然他跑得再快,也快不過豹子頭胯/下的大馬。人馬越來越近,寧晉就越來越絕望。他想停下,卻又怕沒有給寧祈和何湛留給充足的時間,只能奮力地跑。
突然,他的側前方竄出一個白影,很小的一團,像是兔子,跑得飛快,眨眼就消失在寧晉的視野當中。寧晉本能地追着兔子的方向跑去。
漸漸的,寧晉眼前的世界開始扭曲,強烈的暈眩感涌上來,他的腳步漸漸慢下來,胃中如同翻江倒海,口中不斷冒着酸水。豹子頭的人馬終於跟上,見“寧祈”已成甕中之鱉,他拉馬繮放慢速度,想在殺死“寧祈”之前要好好享受一下他的痛苦。
寧晉腳下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後頸處直冒冷汗。他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
“跑啊!再跑啊!你折我那麼多兄弟,爺爺要將你抽筋剝骨,才能消我心頭之恨!”豹子頭一揮手,吩咐道:“去!把他給我拖過來!”
兩人從馬背上躍下來,一人架着一隻胳膊,將寧晉拖到豹子頭的馬前。一人摘下寧晉頭上的風帽,那張蒼白如紙的小臉顯露出來,一雙眸子黑得深不見底。他大驚道:“二當家,這好像不是鳳鳴王。”
“什麼!”豹子頭跳下來,捏着寧晉的下巴,看了一眼,眼中瞬起殺氣,怒道,“奶奶的!居然敢耍你爺爺!”豹子頭狠狠扇了寧晉一巴掌,寧晉的左臉立刻浮現出紅痕。
“現在怎麼辦?如何處置他?”
豹子頭捏着寧晉的臉,問:“說!鳳鳴王在哪兒?”
寧晉沒有回答,豹子頭揚手又是一巴掌:“說不說!我讓你不說!”他狠狠踹了寧晉幾腳,惱羞成怒道:“你說不說!說!鳳鳴王在哪兒!啊——”豹子頭痛嚎一聲,碩大的身軀瞬間倒在地上,腳腕處噴出鮮血來。
“二當家!”
再看寧晉,如柴的手緊緊握着匕首,眼底騰出狠絕的暴戾。
“啊!!殺了他!”豹子頭捂着傷處痛叫連連,左右得令,怒着揮刀衝寧晉砍去。
那刀,寧晉已難以躲過。可正在這刀落下的瞬間,兩枚石子兒從林中深處飛來,不偏不倚打在持刀土匪的手背上,手驀地一鬆,刀咣地掉在地上。只聽遠方傳來中正厚重、夾着濃濃口音的怒罵:
“你個龜孫!兔崽子!賠我的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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