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玄機

作者:南山有臺
從密林深處跑出來一個清袍老道,滿臉泥濘,但眼睛很銳利很亮,頭頂的牛鼻子髮髻歪了一邊。道袍上髒污不堪,灰色的廣袖裏藏了一根鳴鞭。

  豹子頭剛被手下扶起來,眼見那老道衝過來,剛想按道上規矩吆喝一聲“來者何人”,哪知對方停也不停,手中鞭子狠狠一揚,將前方三人橫掃在地。可他還不罷休,將那立在馬上的土匪都打下馬來,一時間鬼哭神嚎,哀叫遍野。

  “你們賠我貂!賠!”

  寧晉九死一生,此刻看着擋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如同隔世幻覺般,他的喘息聲鬆而輕,生怕這一切都是虛幻。

  鞭子的力道太狠,一招就打得豹子頭只吸冷氣。來者不善,豹子頭不會與他硬碰硬,痛聲道:“你!!你好不講理!我們從來沒見過你的貂!”

  老道怒道:“貧道在此守了三天三夜,就爲了逮到那隻雪貂,好啊你們一來就給我嚇跑了,賠!”

  “怎麼...怎麼賠!”

  “怎麼賠?”老道怒揮鞭重重打在那羣人身上,吼道,“賠得起嗎你!要不是看你們對道觀還有所畏懼,貧道早就連着你們的窩一起扔出清風山了!”

  老道覺得不解恨,走上前去狠狠踹了豹子頭幾腳:“還敢打人!還敢欺負人!去你的吧!”這幾下踹得豹子頭爬都爬不起來了。

  老道氣呼呼地鬆了口氣,衝着他們冷哼一聲,轉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寧晉,說:“你,還能起來嗎?”

  寧晉擡起頭,從地上爬起來,忽然一道寒光閃過,他大驚喊到:“小心!”

  劈頭而來的是豹子頭那把明晃晃的闊背大砍刀,只見那老道手指一動,像是牽動了什麼東西,忽從他腳底長出一張密網來,一下將豹子頭吊到樹上。又見他手掌一翻,地面上赫然張開一口大坑,像一張大嘴將倒在地上的土匪盡數吞沒。這下哀嚎聲是鋪天蓋地,直衝雲霄。

  老道揮鞭將豹子頭手中的大砍刀打掉,又呸了一口:“還玩偷襲?要說你們怎麼上不了檯面呢,卑鄙。”

  “臭道士!快放了爺爺,不然爺爺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臭道士!快放了我!”豹子頭怒聲恐嚇道。

  老道壓根不理他,轉身就看見在他跟前兒的寧晉,從方言改成官話,笑道:“傻啊你,跑過來幹甚?”

  “我怕...您...”餘下的話,寧晉沒說出口。

  老道擡腳顫顫巍巍地往前走,邊走邊搖頭嘆息:“哎,雖然跑了一隻貂,但貧道也算救人一命...就這樣吧...你也快回家吧...”

  寧晉正想着怎麼安慰他。老道又喃喃道:“再怎麼說,一條人命也比貂重要,對吧…”

  寧晉:“…”

  老道忽地捂住臉,長嘆了一聲:“我的貂啊——”

  寧晉:“...”

  老道捶胸頓足,心痛不已。雖然人命重要,他的貂!貂就不重要了嗎!他守得這隻貂乃是罕見的雪貂,全身的皮毛光滑柔軟,白團團的,要是能抱在懷中,摸摸它的小耳朵,讓它伸出可愛的小舌頭舔一舔,再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一蹭,那該

  “我的貂——啊——”

  “道長...您說的貂,是這隻嗎?”

  老道抹着袖子望去,只見那隻跑了的白團團正在寧晉腳下來回蹭着,見沒能引起他的注意,白團團一口咬住寧晉的褲腳,似乎牟足了勁兒想讓寧晉抱它。

  老道大喜,撲過去要捉它。白團團尤爲靈敏,嗖地一下竄到寧晉的肩膀上,使勁往他衣領裏鑽。老道剛想伸手去捉,但月黑風高的,他一個修道之人怎麼好往一個少年的懷裏摸呢?讓人看見,肯定會說他老不正經。

  老道收回手嘿嘿笑了幾聲:“小兄弟隨貧道上山吧?你受了傷,正好貧道懂些岐黃之術,不要你錢的。”

  寧晉當然知道他意在雪貂,道:“弟子不會同道長爭搶,只是弟子急着趕去清風道觀...”

  老道一聽,立刻眉開眼笑着點頭:“正好正好!貧道玄機子,道號天元,正是清風道觀的道長。”

  寧晉一驚,這不正是鳳鳴王口中的天元道長麼?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那三叔豈不是

  寧晉拉住玄機子的衣袖,急道:“我三叔身受重傷,命懸一線,還望道長相救。”

  “你三叔?”玄機子往他身後看了看,疑道,“你三叔呢?”

  “現如今已去道觀了,勞道長速速上山,救救我三叔。”

  白團團吱吱叫了兩聲,似乎也在催促玄機子。白團團這樣吱吱一叫,叫得玄機子心都軟了,只要白團團讓他多看幾眼,別說救一個人,救一百個人他都願意。

  白團團又吱吱叫了叫,玄機子連忙哄道:“哦哦哦,好好好...知道你這小傢伙兒最善良了...貧道這就是走,這就走...”

  ……寧晉腳步有些踉蹌。

  玄機子跑幾步,就回頭往他胸口瞄幾眼,他一看,白團團就躲到寧晉的領子裏,一人一貂玩起躲貓貓來,喜得玄機子眉飛色舞。

  寧晉僵着容色,這感覺,實在...有些一言難盡。

  頭很沉,很重。恍惚間,何湛置身於虛幻的雲海浮沉當中,身着明黃飛龍袍的寧晉就如仙人般立在縹緲處。何湛笑嘆道:“真好,真好,我終於可以死了。”

  寧晉眉宇間驟起狠戾之色,手中握了一把刀刃,直衝何湛而來。何湛覺得心在一陣一陣抽痛,驚着眸看着自己心房處碗大的血口,顫着脣說不出來一句話。寧晉伏在他肩上哭:“三叔,說好不會丟下我的,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背叛我!”

  緊接着他在黑暗中無限墜落下去,彷彿怎麼都到不了頭似的。

  何湛霍然睜開眼,猛地從牀上坐起,突如其來的光跌入眼底,讓他不禁以手遮住陽光,努力適應這個光度。一個黑影將光擋住,何湛擡頭才知是寧祈。寧祈長得很妖孽,可整日裏總愛皺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面上掛着冷霜,加上那骨子裏透出來的皇家氣度,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壓迫感。

  何湛失笑一聲,嘴中的苦藥味全都泛出來,讓他的容色顯得十分悽愴,可嘴上卻還是不饒人的:“怎麼,看見我沒死,心裏不高興啦?”

  道房內擺設簡單,長案上的銅製蓮花香爐中飄出渺渺青煙,是檀香的味道。何湛擡手時還有些痛,其餘已無大礙,窗外天朗氣清,瞧得何湛整個人都舒爽很多。

  寧晉說:“你沒死就好,不然還得讓本王替你收屍。”

  “你會替我收屍?若我死了,你沒把我扔去喂狗,那也是趕上王爺您心情好。”何湛反脣道。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此番話說出來顯得尤爲尖酸,寧祈聽後眉頭皺得更深,沉聲說:“上次本王將你送回府,保全了你們忠國公府的顏面,此次你救本王一命,你我之間算是兩清了。”

  何湛裝模作樣地鼓小掌,說:“王爺的命竟與我忠國公府的臉面同等重要,王爺這般紆尊降貴,真讓裴之受寵若驚。”

  “你!”寧祈咬牙切齒,恨不得撕了何湛這張嘴,“少拿此事要挾本王!就算沒有你,本王也能將那些人殺得片甲不留。倒是沒想到何三公子深藏不露,從前本王當真小瞧了你。”

  何湛從牀上下來,找着自個兒的小袍子套上。他瞟了一眼寧祈的肩膀,邪邪一笑:“是啊是啊,鳳鳴王那是何等的厲害!身中十幾刀還能來找我不痛快,裴之那點本事怎敢在王爺面前賣弄?”

  何湛的嘴比他出刀的角度都要刁鑽,寧祈黑着臉冷哼道:“你還有力氣鬥嘴,看來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本王還有公務在身,沒工夫跟你糾纏!告辭!”

  寧祈說着就要走,何湛喊道:“寧晉呢?”

  寧祈答道:“死了。”

  何湛忽地臉色一變,往窗外看了看,果然不見寧晉,說:“你再說一遍?!”

  寧祈見他生氣,心中反而愉悅,略略低頭看着何湛,說:“寧晉爲了救你,以己身爲誘餌,將虎威寨的人引開了。”何湛閃身過來抓住寧祈的領口,眼中佈滿血絲,吼道:“你讓他去的?!寧晉呢!他現在在哪兒!”

  何湛發了狠,目眥欲裂的樣子尤爲猙獰。寧祈沒想到何湛的反應會這麼大,不再作弄他:“寧晉守了你一天一夜,剛剛睡下。”

  何湛陡然鬆手,驚於自己沒能沉住氣,緩了一口氣才答:“你...你別騙我。”

  寧祈說:“對寧左寧右,你都沒那麼上心...不過那個孩子,值得你如此待之。”寧祈不喜歡何湛,皆因此人總能隱着情緒,別人對他好壞與否,他都能笑對,像是永遠都沒有脾氣似的。虛僞,寧祈覺得何湛比誰都要虛僞。可他卻因寧晉輕易動怒,那孩子真對他這麼重要嗎?

  他莫名地煩躁,看何湛更是兩看相厭,隨即轉身離開。

  忽地,何湛猛然想到什麼,來不及系袍子就追了出去:“哎,鳳鳴王啊!你是不是要去清剿虎威寨的窩了?”

  寧祈皺眉,眸色浮上危險的警惕:“你怎麼知道?”

  “猜的。此番你定要小心,虎威寨的大當家胡步刀詭計多端,不易強攻,你身邊兒那麼多智囊,定要三思後行,別拿你將兵的命不當命,小心得不償失。”

  何湛也不是多想幫寧祈,只是何湛此番在清風山見到寧祈,明白了一些以前不太清楚的事。

  前世剿滅虎威寨的是一個芝麻小官,名作秦方,原是從安陽縣調到朝中的,來了之後擔個閒職,平日裏拿拿俸祿勉強過活,沒甚高地位。

  虎威寨一干匪徒之前在安陽爲非作歹欺行霸市,也不知着了誰的道,老窩被端了個乾淨,逃出來的十幾人才流竄到京城附近,由於胡步刀這個人狡猾多端,朝廷剿殺幾次都撲了個空,死傷慘重。皇上被這幾隻蒼蠅擾得焦頭爛額,這還沒想到對策,秦方借兵剿殺虎威寨十大頭領的消息就傳遍京城。皇上當即召秦方入殿,下旨要擢升他,皇上還沒想到要升秦方做個什麼官,大理寺卿當即就啓奏道“前大理寺少卿告老還鄉,如今少卿一職懸空,遲遲未決”。皇上一聽可高興,當即就封秦方爲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

  大理寺卿宋安正曾是寧祈的西席先生,加上如今剿殺虎威寨的人並非秦方,而是寧祈,可見秦方入大理寺少卿一職乃寧祈一手策劃。然,前世秦方屢次升遷不得,皆是由於此次剿殺虎威寨時折損兵將太多,一直被言官拿來詬病,到何湛死,秦方也還只是個少卿。

  他不是想幫寧祈,而是想幫秦方。前世在他最煎熬的那段時間,能給他斟一杯酒的人只有秦方了。

  寧祈用極爲奇怪地眼神打量何湛,許久才問道:“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何湛知道自己再多說下去,肯定是要引寧祈懷疑的,故打着哈哈搪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愛打聽這些,圖個樂子。”他伸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自言自語道:“哎呀,這好久沒下牀活動,這把老骨頭酸得很。”

  寧祈:“...”他就知道何湛沒有個正經。

  何湛瞄了一眼往外走的寧祈,一邊裝作活動筋骨的樣子一邊跟在寧祈身後。寧祈回頭看他好幾次,何湛直望天,等寧祈不看了,他就繼續跟着。寧祈索性不搭理他。

  寧祈跟天元道長拜個辭禮,即刻與候在道觀外的兵士匯合,浩浩蕩蕩地往山下走了。何湛轉到道觀門口,倚着門框還不忘喊一句:“鳳鳴王,你可記着我的話啊!”

  寧祈也不回頭看,真不再搭理何湛了。何湛無奈地聳聳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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