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疤痕
何湛將熱騰騰的蓮子湯放在木盒中,這頭剛扣上蓋兒,那頭進來個士兵,同他說寧晉已經回南院休息了,勞煩他將蓮子湯直接送到那裏去。
何湛連聲答好,心下一樂,看來今晚是不用再瞧文書了,送完湯就回去。背上隱隱作痛,總讓他不太痛快。
待來到南院,何湛就見寧晉立在門口,一直張望着。他趕緊走過去,將寧晉往屋內推了推,說:“外頭下着雨,杵在門口乾什麼?”
寧晉看着何湛將傘收了,又把木盒放下,從中端出碗蓮子湯來。他頓聲說:“孤想看看雍州的夜雨。”
在屋子裏看不就好了?
何湛心雖疑惑,也不敢多問,說:“去天濟府看纔好,那裏的雨才更有風情。說起來,主公的府邸可是選在了天濟府城的舊王府?”這一點應該不會變吧?
寧晉坐下,何湛盛了一小碗蓮子湯,方正地擺到他面前。
寧晉說:“是,如今正在整修,大概秋日裏就能完工。只不過韓將軍回京,可能要等到冬天才能住過去。”他攪動着蓮子湯,淡淡的清香泛了出來。他微微一笑:“三叔可以和孤在那裏過年了。”
“啊?臣也去?”
“不想去?”
“想想着呢”何湛乾笑了兩聲。同住一個屋檐下,說得多做得多,錯得也多。何必呢?
寧晉讓何湛坐在他對面,給他盛了一碗蓮子湯:“有孤在,府裏的人不會對你不敬,三叔只當侯爺府是我們的家,不必煩憂。”
忠國公府沒了,他給何湛一個侯爺府。人一旦有了根,大概就不會輕易離開了。
“好。”何湛沉了口氣,再問,“登位祭禮什麼時候舉行?”
“郡守已在籌備。叔會去看麼?”他幽幽地看着何湛,那眼神彷彿只要何湛搖頭,他就能立刻變了臉。
何湛說:“去。臣會一直看着主公的。”這麼重要的登位祭禮,他怎麼可能會錯過?寧晉走得每一步,他都要看着。
“那說定了。”寧晉笑着說。
何湛重重點頭,飲了口蓮子湯,複道:“等過了這陣兒雨,就要入秋,軍營上下都要爲過冬做準備,主公可考慮過這件事?”
“恩。孤想讓他們去秋狩。”
何湛的眸子亮了亮,沒想到寧晉居然跟他想到一塊去了!
根據他上世的記憶,這一年秋天收成不好,到了冬天,雍州又下了場十年難一遇的細雪,這對本就不堪好的糧荒無疑是雪上加霜。隔年開春,衛淵侯到任,寧晉帶着大量的糧草來救濟雍州災情,還未正式登位,便已在民間名聲大噪,斂了不少民心。
如今寧晉提前一年到位,沒有了這個機緣,何湛一直琢磨着要怎麼給寧晉立威,讓他在雍州站穩腳跟兒。想來想去,就覺得讓軍營來一場秋狩最好。一來可以藉此名義封賞大軍,二來可在秋收時減輕賦稅,各家自保,撐過這難捱的一年。
“三叔覺得如何?”
何湛笑着說:“很好。屆時若能大行封賞,就更好了。”
寧晉有些疑慮:“若說封賞上下,定需不少錢財,但貿然動用府庫的庫銀賞賜軍士,似乎欠妥。”
“這個主公不必擔心,臣有辦法。”何湛揚起嘴角,“臣在這裏七年,主公當真以爲臣在渾噩度日麼?”
一談到這個事,何湛想起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就跟寧晉告了辭:“天色不早了,主公早些歇息。”
寧晉手指微動,半晌,才說:“楊坤已經去勘察地形了,不在營中。”
何湛不懂寧晉怎麼好端端地提起楊坤來了,只能似懂不懂地點點頭:“哦。”
寧晉略略低頭:“孤這裏有上好的藥酒。”
“呃?”有藥酒怎麼了?很奇怪嗎?
寧晉閉了閉眼,斂了口氣,道:“孤是說,你背上的淤青揉一揉可能會好一點。在客棧裏,孤就見你夜裏睡不安穩,不要一直忍着。”
提到客棧,何湛臉上驀地一紅,耳根燙。
“謝謝謝,臣回去揉揉就好。”
說着何湛就想開溜,趕緊跑!
寧晉擡起頭來,臉上一派的雲淡風輕,清明正直:“你自己又不行,孤可以幫你。以前,三叔的傷,不都是由孤來照看的嗎?”
行了!夠了!又要提以前了!何湛聽到“以前”這倆字就頭皮麻,哪裏還給寧晉時間去醞釀回味這些話,連忙答應着坐下來。
“去牀上吧,你的傷在背部,坐着累。”
寧晉提前讓人備了藥酒,他拿着每個小瓶兒聞了聞,判斷哪個是好的。等他拿好了藥,轉入屏風內,就見何湛正將上衣脫下來,露出大片胸肌,赤/裸的上身細細可見道道淡色的疤痕。
寧晉怔了怔,腳步僵住,問:“這是怎麼傷的?”
何湛見他一直盯着自己腰間的一塊疤痕看,笑答:“訓練的時候傷得。沒事兒,這些疤過幾個月就會全沒了。”他悠悠然趴到牀上,將整個背部都展露出來。
寧晉順着牀邊兒坐下,將藥酒滴在手心中,然後在掌中搓得熱,才一點一點在何湛背上推開。
何湛擰着眉,時不時出輕吟聲。這淤青不招也就算了,一招真是疼得要命。
“疼了就說。”
何湛倒吸口氣,皺着眉委屈地應了聲:“疼。”
寧晉連忙收回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晃神什麼,心思全不在這兒,下手才這般沒輕沒重的。
何湛不想寧晉竟停下來,趕忙解釋道:“稍微輕點就好。”
“恩。”寧晉這次倒是放輕了手勁兒,他說,“要是孤能在叔身邊就好了,總歸不會弄成這樣。”
還真是逃不掉了!千言萬語都要拐到他何湛“拋家棄子”的事上,簡直就像頭頂上懸着一把刀,不知道何時就會掉下來。
這樣躲避下去不是個辦法,不如開誠佈公地好好談一談,將這把刀拿下來。
何湛沉吟幾番,緩聲道:“主公,當初我是沒了別的路,不想帶着你受苦。在玄機子門下,你能得到更多的東西,而且清風道觀是在京都,一旦你有難,清平王府的人不會真放任不管。我知道你怨我,我很抱歉。”
積壓在心底七年的怨恨都抵不過何湛的一句解釋。寧晉早在很久之前就想明白了,與其讓何湛去接他回家,不如他親自來找何湛。總不能所有的事都讓何湛一個人扛。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掠過何湛的背脊,輕聲說:“孤不怪三叔,孤還想像以前那樣,叔看我還是像看寧晉,而不是衛淵侯。”罷了他又淡淡地補了一句:“也不要再一聲不吭地走掉了。”
何湛堅定地回答道:“不會了。”
沉默了半晌,寧晉脣角一點點綻開笑,說:“無人的時候,三叔可喚孤的表字。”
寧無臣。何湛已經知曉了,不過還得裝作不知的樣子問一句:“及冠時,玄機子給你取了什麼字?”
“無臣,取自‘無君於上,無臣於下’。師父願孤能擺脫世俗的桎梏,故選了這個字。”
何湛倒是第一次聽他解釋,又細細品了一下這個字:“無臣”
寧晉手下停住,何湛疑而問了句:“怎麼了?”
“再叫一遍。”
“啊?”何湛愣了愣,依言喚了聲,“無臣?”
寧晉俯下/身,額頭抵在何湛的上。些許藥酒沾染了他的衣袍,可他全然不在乎。
何湛不敢動,背脊僵得厲害,小心翼翼地問:“又又怎麼了?”
“沒有。孤很開心。”他的氣息如同夜開的蓮,帶着些許清冷的霜意卻無比的溫柔,“孤很早之前就在想,叔什麼時候能夠知道孤的字。如今不早不晚,卻是正好的時候。”
何湛趴在那裏半晌,都沒能悟出來這“正好的時候”究竟哪裏正好了?
第二日清晨。暑熱已經透過帳子吹了進來,擋都擋不住。
外頭吵吵鬧鬧的,吵得何湛翻了幾個身,終於氣洶洶地從牀上爬起來。真是,好好的一天休沐,到底讓不讓人睡覺了?啊!
營帳裏已經沒有一個人了,何湛循着聲音過去,纔在營地門口看見一衆人。韓廣義立在高頭大馬上,懷中抱着半大點兒的韓陽,笑得滿臉紅光,身後大軍已經整待完畢,就等着回京了。
韓廣義扭頭就看見衛淵侯緩步而來,趕緊從馬上下來,他沒想到衛淵侯還會親自來送,自是心懷謹慎。
寧晉走過去,扶住欲下跪的韓廣義,淡聲說:“韓將軍不必如此多禮,路途遙遠,望你一路平安。”
“多謝侯爺。”韓廣義喟嘆道,“以後軍中諸多事務,就勞侯爺費心了,等回稟過聖上,末將立刻就趕回來。”
寧晉點點頭,收回了虛扶的手。
韓廣義再同他行禮道別,回頭轉向馬上,已不見了韓陽那個小傢伙。韓廣義正尋着,就見韓陽穿過人羣,擠到後邊兒去,口中還叫着:“何湛!何湛!你來送我啦?”
何湛抱胸,半笑地看着這個小煞星,說:“我就來看看熱鬧。”
“哎呀,你這個人怎麼就不會說好聽的話呢?怪不得那麼多人討厭你。”韓陽哼哼唧唧地說,“不過,小爺我與衆不同,別人越討厭的,我就越喜歡。”
“行了,趕緊走吧,這裏可供不住你這麼個小祖宗。路上聽韓將軍的話,別再搗亂了。”
韓陽勾勾手指,讓何湛彎下/身來。何湛笑着弓腰,以爲他韓陽要說什麼,卻不想韓陽一把抱住了他,說:“謝謝你啊,我會記得你的。以後如果你能來京城,我就把京城最好玩的東西都告訴你。”
何湛忍俊不禁。
韓陽笑着跑走,見與何湛拉開距離之後,纔回頭做了個鬼臉。何湛作勢要打他,他溜得更快,鑽進人羣裏轉眼就沒影了。
韓廣義攜着韓陽騎上馬,帶着浩浩蕩蕩的兵士離開營地,隊伍如同蜿蜒的盤龍行進在山水之間。
送走了韓廣義,衆人也漸漸散去。
何湛伸着懶腰,想去楊坤那裏討個出行令牌來,好出去辦事。但楊坤又不在營裏。他正想着對策,就聽一人喊他,聞聲擡頭看去,正是好久不見的對頭金遠晟,後頭跟着賈燦。
金遠晟諷刺地笑着:“你可真厲害,短短几日就混到侯爺的牀上去了。以前是我錯怪你,以爲你跟那個什麼李校尉有一腿,哪能想到,你的眼界比誰都高,根本看不上區區一個校尉呢。”
賈燦唱上雙簧:“以後我們這衆兄弟就靠何三爺罩着了,畢竟軍營裏再找不出第二個像您這樣身段兒的人,您說是不是?”
金遠晟笑得愈厲害:“哎,弟兄們叫三爺叫什麼來着?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賈燦裝模作樣地答道:“御用爺——”
金遠晟撇着嘴,一本正經道:“哎呦,御用呢,我們惹不起,惹不起。”
何湛看着這倆人一唱一和,也不生氣,慣笑着捂上鼻子,低聲說:“金少,以前是我身上的酸味,馬纔可以聞見;現在是你身上的酸味,我都能聞見了。”
金遠晟臉上的笑僵住,怎不知何湛拿他以前嘲弄的話來揶揄他。金遠晟冷笑說:“就算我再不堪,也不像你這麼賤,寧肯當個男寵,都要攀權附貴!”
何湛避重就輕:“恩,金少自己知道自己現在很不堪,在下就很滿意了。”
即使被羞辱成這樣,何湛都沒有生氣,這更讓金遠晟火大。他三步並兩步上前,提着何湛的領子就作勢揍他:“何湛,你甘爲下賤,有什麼資格來嘲笑我!”
何湛正想繼續再擠兌他幾句。
“你再敢碰他一下,孤就剁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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