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相殺

作者:南山有臺
“你...什麼意思?”

  何湛眸色冷如玄鐵,寒中含着硌人心的硬。楊坤喘不過氣來,只覺眼前的人不是何湛,而是另外一個人假冒的,來此愚弄他。

  何湛反手試探性地朝楊坤劈下去,楊坤反應慢了半拍,硬是被鋒利的刀刃割開了皮肉。血瞬間濡溼他這個肩頭,可心口乍開的疼痛已不讓他覺得肩疼。

  楊坤眼球充上血絲:“裴之!”

  “與其留你到最後跟寧晉作對,不如今天我們就來一個了結。”

  楊坤額上浸出豆大的汗珠,他捂住流血的傷口,嘴脣毫無血色:“你想...殺我?你真想殺我?爲什麼...我們可是兄弟啊,十年...何湛!十年!”

  “不共主,不同道,便不是兄弟。當初放走沈玉已釀成大禍,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這是我今生第一次心軟,也會是最後一次。十年...二十年又如何!楊坤,你究竟是真心幫我,還是想從我這裏得到寬恕?!”

  他之前從不知道一直在背後幫助沈玉的人會是楊坤,前生楊坤陪他來一起參軍,何湛還以爲楊坤只是念着舊時的救命之恩,從未細想過楊坤的動機。

  在邊關的日日夜夜,他曾那麼信任楊坤,那麼感激楊坤。

  何湛說:“...你殺我可以,可你害我父母!”

  “那...之前都是假的嗎?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是假的?!”楊坤拖着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走過去,胸口抵住何湛的刀尖兒,“既然是你恨我,爲何當初不殺了我?就算是那時候,我都不會還手,何湛,你是知道的...”

  “有些事,何必非得明白呢?”

  “我這一生,都沒有活明白過!爲什麼堅持道義也是錯的?爲什麼行善也能成作惡!爲什麼人不能隨心所欲,一生都要揹着人情、規則、道德?爲什麼...爲什麼你我都能走到這個地步?”

  相對於楊坤顫抖着的激動,何湛眼裏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

  他口吻冰冷殘酷得令人毛骨悚然:“十年前沒有殺你,是因爲留着你有用。韓廣義威望深重,我需要一個人來牽制他,一手送你到副將之位,就是爲今天做準備。倘若你能殺了韓廣義,玉屏關交由你來掌管;倘若你不能,你死...那些忠於你的將士就會離開韓家軍。”

  韓系在軍中擁有絕對的控制權,楊坤的出現則會打破韓系控權的格局,那些一直被強壓一頭的將士,自是會倒向楊坤一方。只有這樣,才能從內部瓦解韓家軍。

  楊坤半晌沒說出話來,後才顫着問:“...原來,一直是利用嗎?”

  楊坤往前走了走,刀尖刺破他的衣衫和肌膚,血液流了下來。何湛握着刀的手猛然一顫,卻沒有鬆,他反而握得更緊,眉也擰了起來。

  “何湛...我不會跟你動手。我欠你一條命,今天,我還給你!”

  楊坤猛地向前,刀如毒蛇一樣鑽入他的胸膛,鑽入他的心裏。

  何湛死死握着刀柄,沒有絲毫放鬆。

  直到楊坤的身體軟軟倒下,何湛也隨他一起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何湛伸手扶住楊坤欲栽向地面的身體。

  楊坤的頭搭在何湛的肩膀上,瞳孔渙散,映着冰冷的監牢。

  楊坤斷斷續續地說:“你爹死的時候,大哥就後悔了...你若早讓我知道你恨我,那該有多好?...裴之...做人,好難啊...”

  血沫從他口中不斷涌出,浸透何湛的衣衫。

  何湛握緊雙拳,單手環住楊坤的肩頭,咬着牙說:“褚恭,這麼多年來,我一個人...真得太累了,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我想贏一次。謝謝你一直陪着我,可你要跟寧晉作對,我不能饒了你!”

  “是啊。倘若你今天不殺我,或許...我就會去殺了寧晉...忠君,明義,何湛,這就是...我的道。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會這樣做。道不同...兄弟難爲...”

  何湛握刀的手漸漸鬆下來,手控制不住地在顫抖。

  楊坤問:“我欠你的,今天...就算還清了吧...?”

  何湛定着自己的聲音:“還清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費盡最後一點力氣擡起自己的手,輕輕拍了拍何湛的背脊,氣若游絲道,

  “裴之,大哥不再陪你了,以後你還是要一個人走...”

  楊坤的眼皮越來越重,身體越來越冷,彷彿一頭栽進了望不到底的深淵。

  模糊中,他彷彿還能見到青州的初雪,何湛紅如團火的袖子擦了擦他臉上冰涼的雪痕,半笑半不笑地叱了聲:

  “逞能。”

  酒樓櫃檯旁的三絃琴調伴着玉山釀的酒香,化成戰場上雷雷鼓聲,噠噠馬蹄聲也越來越強,越來越大,進而全都化成刺耳的長鳴。

  唯有在黑色深處,又落了那年的雨,何湛打開門,眼睛比星光都要璀璨,輕快地回了一聲:

  “來了就好。”

  楊坤再沒能開口問何湛,這些年

  他們之間,可還有一點朋友情義?

  何湛拔出楊坤插在楊坤心上的刀,將他背到背上,邁開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牢獄外走去。

  監牢外已經亂作一團,震人心扉的鼓聲似將月光都震得在波動,嚎叫聲,廝殺聲,混作一片。

  兵齊齊圍了上來。韓廣義應該去追楊英招了,前來捉拿何湛的是一個副將,這人還曾跟楊英招下過棋,也曾跟楊坤學過槍法。

  何湛顫抖着呵出白氣來,而後跪在一干將士前,胃中如同有一把刀在翻絞,疼得厲害。何湛眼淚不停地往外流,堂堂承宣使,在他們面前哭得泣不成聲,一聲一聲質問着:“爲什麼...”

  副將看見伏在何湛背上的楊坤,驚出一身冷汗,他強撐着聲音怒吼道:“何湛!你私自放走楊英招,居心何在!你...你快將楊副將放下!”

  “爲什麼...爲什麼要殺了楊坤!”何湛恨得渾身發抖,楊坤從他背上滑下來,倒在地上,已經沒有了一點生息。

  那些將士見狀,驚着往後退了一小步,低呼:

  “楊副將!”

  何湛咬着牙質問:“什麼匡扶太子!根本就是韓廣義圖謀高位!吾等自入伍以來,喫得是百姓的糧,穿得是百姓縫得衣,就連軍餉也都是百姓的血汗。這麼多年來,我們守得不是寧家的江山,我們守得是這一方百姓!”

  他從地上爬起來,怒不可遏地咆哮着:“可韓廣義爲了所謂的太子,要人去侮辱楊左督,以此來逼迫衛淵侯!就因楊坤反對,他就下令將楊坤處死!在場的各位,哪一個不是跟他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你們哪一個沒有受過他們的恩!爲何!爲何要如此...如此對待他們?”

  何湛全身血都是冷的,周身沒有任何知覺。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覺得像是有一副冰冷的機械在操縱着他,讓他看上去有血有肉、血氣方剛,卻又不准許他內心有絲毫情感、絲毫動容。

  他紅着眼眶:“衛淵侯到任,他親自率兵去營救韓廣義的兒子,秋狩時爲了救被狼羣圍攻的兵士,甚至不惜以身犯險。從收復阿托勒,到肅清政場,衛淵侯做得哪一樣不是爲國爲民,又有哪一樣對不起雍州百姓,對不起邊關將士!?”

  將士緩緩地低頭垂眸。

  衛淵侯做了什麼,他們不是不知道,能有這樣的諸侯統轄雍州,他們才願萬死不辭地戍守邊疆。

  可軍令如山

  韓廣義下令,他們不得不從。

  何湛朝北方帝星拱手,斥道:“太上皇勵精圖治,卻因年邁而逐漸力不從心,太子年輕氣盛不成事,太上皇心懷百姓,禪位於寧平王。可這到了韓廣義的口中卻是寧平王逼宮篡位,企圖擾亂視聽,污衊新帝。此豺狼之心,昭然若揭!韓廣義命四營圍攻天濟府城,冠冕堂皇地說什麼家國大義...?什麼是大義!讓他們韓家軍雄霸一方,那就是他的義!”

  何湛將楊坤再度扶到背上,冷着眼環顧一週:“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韓廣義要爭權,你們就跟他一起爭去!”

  何湛揹着楊坤,渾渾噩噩,腿上如同灌了重鉛。他扶着楊坤已經冰冷的身體,只覺周遭都泛着冷鐵似的寒意,似乎要將割破他的皮肉,讓他飽嘗楊坤受過的痛楚。

  比起面上的平靜,何湛心裏害怕得每根骨頭都在發抖。

  此時哪怕只要一把刀砍過來,他就得再去見紫陸星君了。

  萬幸的是,以前跟他一起喝過酒的士兵牽了一匹馬來——是楊坤的小紅棗。清脆的馬蹄聲在夜幕中尤爲突兀,噠噠噠噠地走到何湛面前。

  沉浸在黑夜中是那人冷峻的眸:“何湛,楊副將曾在戰場上爲我擋過刀,我...會給他一個交代。”

  “多謝。”

  何湛揹着楊坤上馬,急速衝出軍營。

  天開始下起冷冷的冬雨,凜冽的寒風肆無忌憚地卷着冰雨,打透何湛的衣袍。他被凍得全身麻木,牙齒不停地打顫,哆哆嗦嗦地說不出一句話。

  真得太冷了。

  冷得他心口發疼。

  何湛怕追擊楊英招的軍隊會從官道上折回營地,只能挑一些偏僻的小路跑。

  只要到了雍州城,與趙庭訓接頭,或許還能爭取到雍州城的士兵,雖然頂不住韓家軍的攻勢,但還是能保何湛安全回到天濟府城的。

  從偏僻的密林小路中穿行,何湛將腰間的錦布系得更緊一點,防止楊坤摔下去。他牙齒上下磕碰,出口全是顫抖:“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嗎?”

  他握緊馬繮,面無血色,用染着血污的袖子擦了擦臉上的冷雨,狠狠抽了下馬繮。

  嗖——

  何湛一抖,臉色驟白。

  不遠處,一隻流箭沒入粗壯的樹身中!

  緊接着又是嗖嗖的飛箭穿破冷風的聲音,何湛揹着楊坤整個從馬上滾下來,小紅棗受了驚,瞬間淹沒在黑暗中。

  何湛摔得五臟六腑俱疼,眼前一片黑暗。

  世間點兒背的有,但能跟何湛這麼點兒背的,那必須得有天上仙君關照!

  何湛咬着牙大罵了一聲紫陸星君,解開腰間的錦布,將楊坤藏在草叢中。

  他放出一枚千里火,迅速移到別的位置隱蔽起來。

  他記得,前世的援兵就是在這一條路接應寧晉的,雖然今生的時間線已經混亂不堪,若是援兵能看到千里火,他也算求得一線希望。

  雨下得不大不小,周圍尋不到一點兒光亮,何湛摸到腰間的彎刀,輕着抽出來。上頭還沾着楊坤的心頭血,他隔着衣袖握住刀刃,將半凝的血盡數抹淨。

  黑暗中,大雨滂沱,刀刃啞然無光。他伏在草叢中,屏住呼吸,仔細觀察着從後頭跟上來的人。

  來的是韓家軍的騎兵,一共有十幾個人,人數不算很多,可個個功夫了得。

  何湛握緊彎刀,看見他們尚手持魂弓,在短程內,箭的劣勢較大,何湛要有勝算,需在他們抽刀之前解決幾個。

  拼得就是速度,幸好何湛的速度一向不慢。

  何湛身如脫弓的箭,似乎比騎兵的箭都要快上幾分,他橫起彎刀,從下方游過去,斬下的全是馬蹄子。

  馬嘶聲慘叫,那些個騎兵還沒發現究竟是什麼東西,就已經從馬上跌了下來。

  雨珠濺到何湛手中的彎刀上,沖刷掉上面的血液,堅硬的刀似乎捲成水刃,刀光波動如同灑落的水珠,凡是水所濺之處,皆是刀刃所到之處。

  剛開始水還是黑的,到最後全是紅的。

  騎兵終於反應過來,抽刀衝向何湛。

  何湛只覺眼前黑影重重,影子和鋒利的兵器糾纏在一起,化作黑霧狂風將他死死圍住絞住。

  刀和刀相碰,在夜穹中爆出寒芒,發出尖銳刺耳的嚎叫。

  何湛反手擋住這劈頭蓋臉的一刀,卻不想背後瞬間似被火燎起,一道疼痛極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何湛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他連想都不敢想,

  前世的寧晉

  竟受過這樣的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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