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太師
景昭帝回宮前來探望何湛,並責令服侍在左右的小道童一定要用最珍貴的藥材。
“就算再稀貴的藥材,朕都能爲愛卿尋得。”
何湛表示受寵若驚,說:“箭未傷到要害之處,皇上不必憂慮,倒讓臣惶恐了。”
景昭帝默了一會兒,將道房內的人全都屏退,只留他與何湛兩人。何湛靜候景昭帝的吩咐,卻不料景昭帝問他:“愛卿不能喫海味,那日爲何不同朕說?”
何湛斟酌着說:“皇命不可違。臣身體不適事小,有損皇上威嚴事大。”他當時只是怕景昭帝一怒之下將他遣到一邊兒去,不能實施之後的計劃。
“...你跟你父親很像。”愚忠,愚不可及。
何湛笑了笑,心中想,他跟他爹一點都不像。他爹很忠,忠死了。
景昭帝的聲音沉沉如鍾:“愛卿自幼與太子、安王一起長大,最熟悉他們的脾性,太子敬你如親兄長,朕一直屬意你來輔佐他。太子還年輕,做事難免有疏漏之處,但他天資聰穎,宅心仁厚,他會是個賢明的君主。”
“皇上,臣無才無德...”
“何湛,你在雍州的所作所爲,朕都知道。你明白朕的意思。”
恩威軟硬並施,令人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更何況,何湛也不想拒絕:“臣遵旨。”
景昭帝拍了拍何湛的手:“那,朕等愛卿回宮。”
寧右本想留下來照顧何湛,景昭帝不允,留下三十將士於道觀內護衛服侍何湛,寧右沒了辦法,只能隨景昭帝一起回京。
將清風道觀圍得連只野鳥都飛不進來的御林軍終於擁着天子回朝了。
任外頭風雨飄搖,皆吹不到清風山中來。
何湛安安心心地在道觀中養傷,玄機子說可能會落下病根兒,一開始何湛還不怎麼信,直到他嘗試用左手端茶杯的時候,才發現玄機子沒有騙他。
拿不起來。
何湛淡定地問了問玄機子,玄機子說恢復得再好,左手也不能拿劍了,不過輕巧的東西還是可以的。然而何湛本來就不用左手拿劍,對於這樣的結果,他很欣慰。
休養了一個月,何湛已經能用左手拿木棍追着雪貂打了。
這不能怪何湛殘忍。
他每天一醒,一個大白腚就朝着臉砸下來,油得發亮白毛堵得他呼吸都不順。
玄機子這個老貂奴,竟把巴掌大的小雪貂生生喂成了大胖子,以前的可愛勁兒全沒了,整個就一橫行霸道的大爺。
這隻雪胖子在道觀裏壞事做盡,比如說一頭扎進小道童剛掃好的落葉堆裏,然後浪一樣得在落葉堆裏翻筋斗雲;比如說一腚坐到人臉上,或者大晚上翻窗爬牆地跑進來趴在人胸上,恨不得讓道觀中所有人都感受一下它的重量。
原本何湛還忍着,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雪胖子和狼崽子處在一起。狼崽子是寧祈從狼窩裏掏出來的那一隻,之前託給道觀養的。
雪胖壓在狼崽子身上,拱着身子,咬着狼崽子的耳朵,絲毫不顧狼崽兒嗷嗷奶叫。畫面粗暴得讓何湛不忍直視,他終於抄起竹棍,將雪胖從狼崽子身上一棍子掃下來,誓死護衛道觀聖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雪胖去告了狀,這天玄機子給何湛換藥的時候,手法異常殘暴。
何湛倒吸冷氣:“道長,你再這樣報私仇,我就要告狀了!小心你沒人養老!”
玄機子說:“貧道指望寧晉那個白眼狼,還不如指望貧道的貂兒呢。”
何湛陰惻惻地說:“你個修道之人,居然在背後說人壞話...”
玄機子:“......”
何湛嘿嘿笑了幾聲。玄機子麻利地給他換好藥,哼哼唧唧地叮囑道:“你這傷好得差不多了,入冬注意禦寒。”
小狼頂開門,顛顛顛地跑到何湛腳下,整個兒趴到何湛的腳背上,跟玄機子一樣哼哼唧唧。
何湛用左手將它拎起來,已經不怎麼費力。他摸着小狼的毛,嘆笑了幾聲:“說不定我以後能來道觀中,替道長照顧後院那些小獸。這些個小東西,着實可愛很多。”除了雪胖,它不算小。
玄機子不以爲然,不經意地反問:“你身處朝堂,怎能來得觀中?”
話是不經意的,可何湛卻聽到心中去。他沉思片刻,問:“道家有...贖罪一說嗎?”
“心不安?”
心不安?
何湛將小狼放到地上,腳輕輕踢了一下它的小屁股,小狼屁顛屁顛地跑出門去。盯了門口半晌,何湛才說:“沒有心不安。想想人這一輩子不過須臾,到最後全作飛煙,道又在哪裏?”
玄機子抿了些笑意:“將吏只在身中,神明不離方寸1。行事持物皆以正心誠意爲主,故道在心中。”
何湛沒有再說話,只點頭受教。
清風山的楓葉紅了半山的時候,寧晉回到觀中,隨他一起來的還有鳳鳴王。寧晉來,自是見何湛;鳳鳴王來,是受皇上之命來接何湛回京,並且保護睿王安全。
睿王並不想讓他保護。
兩人來的時候,何湛正在教兩個小道童摘桂花,小道童摘下來,他自個兒全兜走,想醃成糖桂花帶回忠國公府去。好好的一棵桂花樹,任它花落,着實可惜。
“叔。”
何湛環抱一筐的桂花,回身就見寧晉和寧祈一前一後走過八角門。他斂了斂容色,彎身行禮:“睿王,鳳鳴王。”隔着剛好的距離,語氣剛好的疏離。
寧祈率先開口:“皇上召你回宮。”
何湛說:“本不必王爺親自來一趟。”
寧祈不會認爲這是何湛在跟他說話,何湛不會這麼正兒八經地喊他王爺。
“叔不必如此客氣。我...很擔心你。”
這欲語還休的語氣...演得不錯。
何湛說:“多謝王爺掛懷,臣並無大礙。勞兩位多等片刻。”
何湛略略行禮就自行退下。
寧祈看着寧晉僵直的後背,說:“臣去幫他。”
寧祈隨後跟上何湛,與他一起走向廚房的方向。
桂花的香味有些濃郁,薰得寧祈皺起眉,稍稍離何湛遠了些:“你怎麼了?”
何湛疑惑:“什麼怎麼了?”
“你跟睿王。”
何湛腳步頓住:“鳳鳴王什麼時候愛管閒事了?”
寧祈答:“與睿王有關,不算閒事。你是睿王的近臣,在朝中你能依靠的只有他,與他生嫌隙只會讓敵人趁虛而入,得不償失。”
走到廚房內,何湛拿出小陶罐子,將桂花全都倒進去:“皇上臨走前,拍着我的手跟我說,屬意我輔佐太子。”寧祈緩緩皺起眉。何湛卻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你說我就是個掛着虛銜的忠國公,才疏學淺,對京都的門門道道看不清,也不想招惹。近臣...?遠了就不近了。”
寧祈的聲音冷了幾分:“何湛,你沒有選擇,看不清,那就去學,去看。”
何湛將桂花罐子抱在懷中,半真半假道:“我忙着這些呢,沒空去看。”
寧祈奪過他手中的罐子,狠狠摔到地上,陶罐應聲而碎:“你爹就是看不清才死的!何湛,你...”
何湛怒聲:“多謝鳳鳴王提醒!”
“本王只是...”
“回京。”何湛吐出這兩個字,桂花罐子也不要了。
與玄機子告別,雪胖咬着寧晉的衣角不讓他走,何湛這時看它,才覺得生出幾分可愛之感來。至於那隻小狼,寧祈將它揣了回去。
三人一路上無言,抵達京都時已入夜,何湛只簡單同兩人告了別,徑自回到自己的府邸。
翌日。
何湛本無需上朝,他離開忠國公府多日,花廳中的花草雖有花匠照看,但還是不如何湛親自照料,他起了一大早,擺弄了一身泥,宮裏突然來人宣何湛入宮。
何湛趕緊換上朝服,納悶了一路,都沒能想到皇上召他入宮意欲何在。
文武百官列於左右,何湛斂袍而跪,皇上當着羣臣的面下旨封何湛爲靖國“太子太師”,列於三師三少之首,輔佐太子,教導宮中皇子。
“臣領旨謝恩。”
太師,虛銜,俗稱看孩子的。何湛接旨後,差點淚灑朝堂,沒想到自己活生生捱了這一箭,仍然沒能擺脫看孩子的命運。
下朝後,何湛暗抹辛酸淚,一一謝過恭賀他的人,一口一個“太師”稱得他恨不得蹬腿倒進棺材裏。
景昭帝玩得這一手太絕。
何湛頂着一品虛銜,封賞到位,防備也到位了。景昭帝既有心讓何湛去匡扶太子,又不着痕跡地表明他對遇刺這件事的態度——太子犯錯,可再補過,儲君之位不動分毫。
早年景昭帝經歷過奪嫡之爭,扶持太上皇登位後,太上皇對他更是萬分警惕,甚至不惜操控他子嗣生死,來牽制他手中的權力。手足相殘,一直是景昭帝心頭大病,故他在登基後就立寧左爲太子,成年子嗣一律封王,早早打消其餘皇子爭權奪位的念頭。
如今寧左因秋狩一事被人抓住把柄,早朝上已有不少官員以此詬病,提出對儲君的質疑,故景昭帝召何湛而來,封他爲太子太師,表明決心要寧左居儲君之位。
一記封賞堵住悠悠衆口。
何湛頂着太師的帽子頂得脖子都酸了,回府後一頭倒在牀上,生無可戀地聽人來彙報宮中皇子的啓蒙情況。
景昭帝老年得子,除寧左寧右和寧晉外,唯有四皇子寧恪已能讀書認字。寧恪的母妃是淑妃娘娘,從前何湛還去過寧恪的百日宴,那時候淑妃還只是個妾。
再往下的五皇子和六皇子,要麼是個連走路都不穩的,要麼還是個連奶都未斷的。景昭帝還有兩個小公主,都是妃嬪所出,現如今已是待嫁年華。
過了年,等春風拂開芙蓉花的時候,宮裏就要進行新一輪的選秀。或許不出一年,何湛又能見到新的皇子出生。何湛只覺前途一片灰暗,連肩上的傷都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他將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裏,黑暗中浮現的面容是
四皇子寧恪
何湛倒是很久沒見過這個孩子了。
從前他只是寧恪一人的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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