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擋箭
第一天的時候,寧左對成果不甚滿意,拉着寧右一起進了一次。寧右的騎射的功夫不行,但勝在腦子聰明,不僅憑着蛛絲馬跡尋到鹿的行蹤,還部署衆人將其圍獵住;寧右的箭法可謂是百步穿楊,既能讓鹿瞬間失去行動能力,又不傷及性命。
得死物容易,活物卻不容易,尤其是鹿這種極爲謹慎小心的動物。
這樣的成果,讓景昭帝很是欣慰,他連賞了寧左幾件珍寶,以茲鼓勵。寧右沒得什麼,卻得了幾隻活蹦亂跳的幼鹿,很是開心。
狩獵到了後期,親王臣子都略有懈怠,開始將精力轉移到每晚的夜宴上。歌舞相和,沿海進貢來的海味也及時送到營地當中,加上山珍,可謂是一場盛宴。
輕歌曼舞,觥籌交錯。何湛以近侍的身份坐在景昭帝一側,手中按着劍,默然欣賞着歌舞。
景昭帝難得喝了酒,原本看着舞仕女的眼睛不知怎的就飄到何湛身上,他給何湛夾了一塊蝦仁,說:“今天剛從東海運來的青蝦,你嘗一嘗。”
何湛低頭:“臣不敢與皇上共用。”
“無妨。你記得麼?你小時候來王府,朕還抱着你喫飯。皇后誇你不挑食,是個很乖的孩子。”
何湛頷首,拿起筷子,將青蝦仁喫下:“謝皇上。”
景昭帝滿意地笑了笑,視線移到臺下,像是在跟何湛話家常:“你覺得朕這幾個孩子,哪個更成才?”
何湛慢慢挺直背:“臣看着太子、安王長大,又在雍州輔佐過睿王,自是對他們瞭解更深一些。不過這幾年,後宮的娘娘們給皇上添了不少龍子,人都說,龍生龍,鳳生鳳,想必他們個個都不輸皇上當年風采。”一番話推心置腹,無絲毫遮掩斡旋,倒讓人找不出錯來。
景昭帝笑得更開。
舞樂未止,何湛低頭死死握住劍柄,眸色深深,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漸漸地,他眼前的事物開始扭曲。
此時,林中驚鳥飛起。
何湛聽不到,聞不到,胸悶氣短。他咬着牙地扯開衣領,露出的脖子上全是紅疹。
鳳鳴王執劍躍出來,擋在皇上面前,臣子侍女被嚇得作鳥獸散。何湛在轟鳴聲中聽到尖叫聲,從扭曲的黑夜中看到無數的黑衣人從營地口涌進來,與御林軍纏鬥爲一團一團,一團黑影。全是血,濺出的血如同潑出的熱油一樣灼熱,卻將黑夜推入寒窟。
是餘黨!
餘黨!
他從廝殺聲中聽到人這樣亂喊。
他喘了幾口粗氣,強壓住胃中的翻江倒海,死死盯着夜空上方,身子前傾,側身將景昭帝護在身後。
一支暗箭!
如星逐光,帶着最滿的殺氣,所有的餘黨都願爲這一箭付出生命。由弓丨弩射出,劈風斬月,直衝景昭帝而來。
景昭帝連那支暗箭都沒有說清楚,黑影猛地撲過來,鋒銳的鐵箭頭離景昭帝的肩處只有一寸距離,寒芒已卸,滴滴答答的鮮血落到景昭帝的龍袍上。
那一根箭穿透何湛的肩胛骨,血流不止。
“愛卿!”
何湛用右手抽出劍,藉着劍身站起身,擋在景昭帝面前。何湛俊美的眉眼捲上狠色,嘶聲喊道:“護駕...!護駕!”
對方的□□手已被鳳鳴王斬殺。何湛撐不住,撲通跪倒在地,身子緩緩栽向地面。
何湛半睜着眼,看見景昭帝震驚的表情,終於圓滿地昏了過去。
很好。不負他挺着打哆嗦的腿站了那麼多天。
景元二年,秋狩。餘黨反撲,趁不備刺殺景昭帝。帝中流箭,未及要害,即令睿王、鳳鳴王剿殺餘黨,一場狂風惡浪席捲而來,滿城的風雨足足持續三月之久。
玄機子第三次接手何湛。
何湛全身發熱發燙起紅疹,兩指粗的鐵箭頭穿爛他的肩膀。玄機子覺得,何湛可是能祖師爺派給他的考驗,不然不會一次比一次棘手。
小小的道房內跪着一圈人,唯有景昭帝立在中央,定眸看向牀邊的人。
寧晉扶着何湛,小心避開長箭。玄機子給何湛口中塞上錦布,防止他咬了舌頭,等他去掉箭頭,玄機子看了一眼寧晉:“要拔了。”
他緊緊抿着脣,眼眸微垂,將何湛裏側的手暗暗握住,衝他點了點頭。
景昭帝走到牀邊身側,竟微微屈膝,握住何湛冰涼的手:“愛卿,別怕。”
玄機子出手狠而快,何湛從劇痛中恢復意識,瞪着的眼中全是血絲,嘶聲痛嚎。寧晉握着何湛的手顫得厲害,他甚至能聽見鐵箭磨過肉骨的聲音。玄機子灑上藥,何湛疼得不斷抽搐,寧晉環過何湛的肩膀,將他死死勒住。
何湛受過那麼多傷,唯這一次疼到了骨頭裏。
何湛覺得如果能重來,他肯定不會再用苦肉計。太他孃的苦了!
等到何湛的嘶聲力竭轉爲低低嗚咽時,寧晉將他口中的錦布拿出來。何湛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嘶聲不斷低吼着疼,景昭帝的眉頭越皺越深。
何湛揮淚,暗暗爲自己豎起大拇指。很好,演得很棒。可眼淚是假,疼是真。
何湛真恨不得直接疼暈過去,可他疼得非常清醒。
待縫好傷口,玄機子從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接過弟子遞來的溼布巾,擦了擦全是血的手。他嘆口氣說:“沒傷及要害,不過可能會落下病根兒,先留在道觀中養傷吧。”
景昭帝問了句:“愛卿,你感覺如何?”
何湛的脣已褪盡顏色,可還是笑着虛聲說:“挺疼的,不過...幸虧疼得是臣。”
“你護了朕,朕不會虧待你。朕一定要拿了餘黨的腦袋來,慰你今日所受之苦!”
門外的士兵來報說鳳鳴王已經斬殺來偷襲的頭目,即刻前來複命。
寧晉說:“兒臣願輔佐鳳鳴王,搜查在京餘黨!”
景昭帝看了寧晉一會兒,最終點點頭。寧晉將何湛緩緩放到牀榻上,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叔受得痛,本王讓他十倍還回來。”說罷,寧晉轉身走出道房。
玄機子去爲何湛配消紅疹的藥,屋中只剩景昭帝和何湛兩人。景昭帝坐在牀邊,良久不言,到最後只說了一句:“愛卿好好休息。”
景昭帝站起身,剛走出一步,寧左寧右走進來,齊聲喚:“三叔!”
兩人身上的騎裝上都染着鮮血,顯然經歷過一番廝殺。
見景昭帝,兩人解劍跪下行禮:“父皇。”
景昭帝令他們起身,眼睛裏充滿怒氣,帶着滿腔的龍威,揮手就打了面前人一巴掌。兩人雙雙再跪下,連頭都不敢擡。
景昭帝什麼都沒說,冷哼了聲,揮袖走出門。
打錯人了。
何湛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可景昭帝打得是寧右。
寧左跪在那裏,很久沒能擡起頭。他第一次主辦秋狩,父皇給他這樣的機會,是想讓他樹立太子威望,可沒想到,餘黨的一箭,將他所有的佈防都擊垮了。這樣的羞辱,這樣的失敗,是他以前從未體味過的。
他甚至都不敢看何湛和寧右。
被打了臉的寧右卻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走到牀邊。何湛傷得是左肩,好在右手還能動。他伸手,卻夠不到寧右,寧右稍稍俯下/身來,何湛才如願以償地摸到他臉上的紅痕:“又替你哥捱打...回頭殿下請你喫酒,一定要叫上臣。咱們一起好好宰他幾頓。”
“叔...”寧右握住何湛涼涼的手,臉上火辣辣的疼意一點一點褪下。
他眼中泛着淚:“疼不疼?”
何湛說:“不疼了。”轉向還跪在門口的寧左,他有氣無力地喊了句:“殿下。”
寧左狠狠抹了一把淚,暗自咬着牙走過來,半跪在牀邊:“三叔。”
何湛拍了一下他的頭:“此事皇上已經交給睿王和鳳鳴王去做。殿下去請罪,千萬別犟。皇上疼你,不會真責怪你。”
“叔...”
何湛虛弱着聲音囑託寧左後,只覺眼前寧左寧右的兩張臉似乎疊合在了一起,連他都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周遭幻影斑駁陸離,最終沉寂於黑暗。
寧右沉默着坐了很久,等到寧左起身離開,他也跟了出去。
寧左走得很急,握着劍柄的手指骨節泛白,脣緊緊抿成一條線。寧右從後方疾步跟了上來,扳過他的肩膀,瞬間就揪住寧左的衣領。
寧左驚怒着一雙眼看他,寧右恨聲道:“你跟我保證過,這次一定會好好做的。”
寧左死握住拳。
“你知不知道,因爲你的疏忽,差點害死父皇!害死三叔!”
寧左狠狠推開他,怒吼道:“我也不想!!每一道部署,我都親自檢查過,不可能有紕漏的!”
寧右眉目冷了冷:“爲什麼有紕漏,你心知肚明。”
秋狩部署都是按照舊制來的,之前都未曾出過什麼大亂子,就算有不知死活的人來刺殺,多數攻不到營地內部。
因爲軍防部署這塊比較輕鬆,加上寧左對這方面比較熟悉,寧左就同寧右商量好,由寧右去處理開銷和營地安排這些雜七雜八的煩瑣事,他只負責防衛。
寧左部署好一切之後,因爲對流程太過熟悉,就沒有上心,期間只巡察過一次。不過巡察到半路,太子府上的人來報側妃心絞痛,寧左二話不說就回去了。結果回府之後,才發現不過是女人之間爭風喫醋而已。
寧左知道是自己的疏忽,父皇罰他,三叔怨他,他都認了。可憑什麼寧右都來指責他?難道他被下面的人嘲笑得還不夠嗎?!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寧左惱羞成怒,“寧右,記着你自己的身份。”
話說出口的那一刻,寧左就後悔了。一股無名之火從他內心深處竄漲出來,他找不到憤怒的原因,可看見寧右,他就覺得莫名的煩躁。
“好好照顧三叔。”寧左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寧右強挺直脊背,脣抿成一條線,盯着寧左的眼睛裏波濤暗涌,如同風過鬆浪,洶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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