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因果
“睿王!睿王!萬萬使不得,使不得!這是皇墓,萬不能亂動的!”
寧晉紅着眼,看着牆上已經被砍得碎裂的龍形,棄劍開始用手捶門:“叔!何湛!回答我!”
手骨捶得血肉模糊,赤色如同顏料一樣,在白金色的雕畫添上觸目驚心的一筆。
“別怕。”
寧晉僵住,屏住呼吸,以爲自己是幻聽,卻聽裏面傳來悶悶的聲音,很小很小,幾乎都快聽不見了:“我沒事。”
寧晉已經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可是它還在不斷地顫抖着,寧晉貼着冰冷的牆壁,聽到何湛一遍一遍說着:“我沒事。”縱然是這樣的時候,也是何湛在盡力安慰門外的他,讓他放心。
寧晉眼眶發紅發熱,一刻鐘的時間如同漫長的黑夜,讓他渾身發冷卻又看不到一點光亮。
封臨嘉估算着時間,一刻鐘後,再次按動牆上的龍珠,暗室門緩緩打開,寧晉躬身衝進去,就見暗室一側的兩個白麪人已經沒有了呼吸,血流一片,緩緩在地上蔓延着。
何湛倚在牆角處,嘴脣發白,大口大口喘着氣。他懷中還抱着一個少年,見起伏的胸膛,應該是活着的。
寧晉幾乎是跪在他的面前,不敢貿貿然動他,啞聲問:“受傷了嗎?”
何湛穿着黑色的衣袍,他看不見何湛哪兒處受了傷。何湛搖搖頭:“沒有,只是悶得太久了,有些呼吸不暢。”
封臨嘉走過來,何湛將韓陽交給他,由寧晉攙扶着起身。
寧晉摸到他腰際濡溼一片,低頭就看見滿手都是血。他一陣窒息:“血...”
何湛安聲說:“皮肉傷,回去包紮一下就好。”
何湛見寧晉不肯相信,趁着暗室中無人的時刻,往他臉頰上吻了吻:“臣就是走不動路了,勞主公背臣回去,可好?”
寧晉一直提着的心方纔回落一點,將何湛背到背上,往墓室外走去。
守陵人見寧晉出來,皆右手按胸,單膝跪地:“參見睿王。”
寧晉的眼冷冷掃過被守陵人抱着的韓陽,對封臨嘉說:“殺了他。”
“留他一條命吧。”何湛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只這一次。”
李二來刺殺他的時候說善惡有報。何湛不信,見到韓陽的那一刻,心中第一次有了畏懼。
暗室裏,韓陽離他那麼近,他藏在袖中的刀一出,便能置他於死地。明明有那麼好的機會,可何湛怎麼都下不去手,最後咬了咬牙,反手將他砍暈,起身迅速解決了韓陽的兩個部下。
他回過身來看躺在牆角的韓陽,將手中的刀握了又握,眼前浮現的卻是楊坤的臉,如同夢魘一樣魘住他所有的心神。暗室裏的空氣越來越少,他艱難地呼吸着,甚至開始出現幻覺,他見韓陽背後的牆壁都被鮮血染紅,如同潑墨一樣一大片一大片地流下來。
楊坤就從血光中走出來,滿是鮮血的手拍了拍何湛的肩,說:
“裴之,別一個人了,跟大哥走吧,結束這一切...”
緊接着,楊坤就把刀架在何湛的脖子上。
這時候,何湛猛然聽到寧晉在外頭喊他的名字,神思一下被拉回來,鮮血染就的世界盡數褪去,恢復成暗室的模樣。
架着刀的手,屬於何湛自己。
他的手不斷地顫抖着,驚着將刀扔得很遠很遠。
他信了因果報應,沒有殺死韓陽。
他的業障,由他一人承擔,不能報應在寧晉身上。
寧晉將他揹回公府,封臨嘉叫了大夫來看他身上的傷勢,腰間傷口不深,如此寧晉纔算真正放下心來。
封臨嘉說:“那個孩子醒了,說要見你。”
何湛:“帶他來吧。”
寧晉不願意,但被何湛的眼神止住,封臨嘉頗懂得察言觀色,領命去提韓陽來。
寧晉鎖眉:“見他作何?”
何湛沒有回答,另道:“你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我會讓守陵人按下風聲,不會有人知道你來過這兒。回京吧。”
“等你傷好了,我就回去。”
“主公,京中還有韓廣義的人,臣需要你去解決這件事,不能再出什麼大亂子了。”
韓陽在暗室中的那番話雖然只是嚇嚇何湛,但他的確心驚得厲害。
梧桐殿事件後,鳳鳴王就在暗中分化他與寧家人的關係,他不能時時刻刻伴在寧晉身邊,即使有那麼多人願爲睿王擋刀,可他都不能安心。畫虎難畫骨,在京都這般暗箭叢生的地方,忠奸難分,唯有利字當頭。
萬一呢?
寧晉憋着一腔怒火,眼睛狠得發綠。何湛扯出笑,握住寧晉的手,看着他手上的傷口,叮囑道:“以後不能這樣衝動了。就算是臣死,你都不能亂了分寸,讓敵人有機可乘。”
“叔...”
“快走吧。”何湛催促道。
寧晉重重嘆了口氣,將何湛的手攏在掌心中,輕輕吻住他的脣,不再停留,起身離開。
送走寧晉後,何湛扶着發疼的腰,直起身來,不讓自己顯得狼狽不堪。不久,韓陽被押送到客房中,韓陽臉上的戾氣未褪,與何湛對視時,眼中還有狠色。
何湛將押送的人遣下去,令他們在客房外等。
韓陽冷聲說:“爲什麼不殺我?你之前救過我,不是說要拿回麼?”韓陽被何湛打昏前,就聽見他說:“韓陽,我救過你的命,現在要拿回來了。”
韓陽以爲自己必死無疑,可何湛卻放了他一條命:“你以爲我會感激麼?”
“我不殺你,是因爲你不足爲懼。你是韓廣義唯一的兒子,餘下的韓家軍把命交給你使,你拿一干將士的命做了什麼?”
韓陽:“只要能殺了你!就算賠上我的命,我都不怕!”
“意氣用事!睿王不會放過韓家軍,你的那些人,他會一個一個揪出來,你連自己的部下都護不住。你不成器,我殺你,都覺得髒了自己的手。”
韓陽像個敏捷的小豹子一樣撲過來,雙手抓住何湛的衣領,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你憑什麼這樣說!你害死我父親,我殺你,怎麼就是意氣用事了?難道你不該死!?”
“可我還活着,你卻成了階下囚。”
“我是輸了,但是我會在黃泉路上等着你,我爹這樣的人都能落得那樣的下場,你也逃不了。你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所有人都被你騙,被你玩弄!我看錯了你!你是沒有心的,虛僞!僞君子!”他惡狠狠地咒罵着:“會有人撕下你這張僞善的臉,你等着!你不會有好報的!”
“有人活得善惡分明,有人活在黑白之間,誰能說得清一個人是好是壞。”何湛說,“韓廣義要挾持睿王,逼景昭帝放出太子,你覺得他是爲君爲國;可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個挾持無辜之人來換取利益的小人。當時不是你父親死就是我死,我憑什麼要爲了所謂的情義而放棄自己的命?在你看來,你爹要活,那我就該死麼?睿王就該被他挾持嗎?說到底,不過是道不同,不相與謀。”
“景昭帝篡位本身就是違反人間大道,我爹沒有錯,他纔是對的!”
何湛:“舊皇在位時,靖國江河日下,眼睜睜看着鹿州被吞卻收不回來,強盜都敢將寨子安在天子腳下,無法無天!朝廷官員不司其職,貪污者衆,清正的官甚至連出頭的機會都沒有。何爲大道?民不聊生,這就是人間大道?”
韓陽說不出話來,眉頭狠狠皺着。
何湛沉聲說:“景昭帝再錯,可他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未曾有一天荒廢朝政,對得起靖國百姓。你爹再對,他對得起韓家軍,對得起雍州百姓嗎?因爲他,天濟府城的子民飽受戰亂之苦,若非睿王將其制下,又有多少人要白白爲韓廣義挑起的戰爭付上性命?”
“無論如何,我爹死了,我爹就是你害死的!我身爲他的兒子,就該爲他報仇。”
“你爹真得希望你爲他報仇?如果戰場上的生死都要有償有還的話,靖國天天打仗罷了!”
“花言巧語!”韓陽說,“你別想拿這樣的話哄騙我!只要我還活着,你就休要有一天安寧!”
“我等着你,韓陽。”
韓陽看着何湛那張高高在上的臉,氣得五臟六腑俱疼,眼中滾出淚來,開始瘋狂捶打何湛:“你爲什麼要害我爹!爲什麼!騙子,你這個騙子!我與你不共戴天!”
何湛擋了幾下,外頭的人聽見動靜,迅速衝進來將韓陽拖住。
何湛揮手:“將他帶下去吧,讓人送他到南方去。”
風切切,梅花吹成雪,萬山千峯同一色。
守陵風波漸息,何湛以遇襲一事壓制封家,不得將睿王出現在皇陵的事說出去。封臨嘉將風聲壓下,一點信兒都沒讓京都的人知道。
守陵已經過去一個月,眼見就要過年,公府上下都開始着手準備新年的事。因着皇陵周圍陰氣重,所以守陵人會特別注重喜慶的節日,以此來驅散周圍的小鬼,故除夕的前七天都會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放煙火。
火鼎裏的明焰又燃燒了一年,一年接一年,長明不熄。
據何湛在京都的眼線來報,烏呼延的使者已經來京多日。他們會同景昭帝一起喫除夕宴,等過了年,姜國使者會在上元節前趕到,宮中又要設元宵宴來迎接遠方的客人。
這段時間,皇城一定熱鬧非凡,倒是何湛在守陵期間,偏得一個清閒的好年。
何湛推開窗,飄落的雪花在他手中化成涼涼一片。他輕呼出一口,化成冷霧。
從對面走廊口走出兩三侍女,手中懷抱着梅花瓷瓶,轉眼望見何湛,怯怯地行禮,又免不了偷看幾眼,見何湛回以笑容,臉上不禁起了一層薄紅,竟比花瓶中的梅花都要緋豔。
何湛在窗前看了會兒雪景,見封臨嘉領着一人穿過中廳走來,後面還跟着一個人。
寧晉的影衛。聰明不少,這次倒不翻牆越戶了。
封臨嘉說:“國公爺,宮中派人來給您送點東西。”
影衛僵着臉將過冬的衣服往前一遞:“王爺怕您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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