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雙生
何湛心中疑惑,不知寧左來請他作何,但念着天色已晚,只能先作休息,第二日再去安王府看看。
傍晚時分四方雲動,將悶熱驅散,雲端電閃雷鳴,雨嘩啦啦地落下來,催得花枝亂顫。
寧左坐在輪椅中,雙手交握,望着夜色中茫茫雨幕。婢女穿過亭廊,手中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苦藥汁。
見人來,寧左問了句:“吩咐去請三叔的人有回信了嗎?”
“稟王爺,人回來了,但國公爺不在府上,不過已經跟府上管家打過招呼。”婢女將藥碗端給寧左,說,“爺趁熱喝了吧。”
寧左皺了皺眉:“不喝,味道怪怪的。”
“太醫叮囑過的,這樣王爺的腿才能好得快些。陰雨天,腿可還疼着麼?”
婢女一說,寧左才感覺到右腿上的絲絲冷痛,只能忍着將藥喝下。寧左說要再去書房看看,婢女依命將他的輪椅推到書房當中。
書房中已經叫人收拾過了,恢復到原先的模樣。寧左已經找到博古架上的機關,他坐在輪椅上,面對博古架上的滿目琳琅,只覺得那些小的陰影一點一點擴散開來,形成巨大的黑暗,似乎要將他吞沒。
寧左從沒發現自己的弟弟竟對三叔有這種心思。
寧右頂着父皇母后的恩命,十幾年未娶,居然是因爲喜歡上了何湛。
當年忠國公府落敗,寧右就像瘋子一樣衝進大火後的府宅中,跪在地上挖得滿手鮮血,都要從中找出何湛來。那時候寧右才那樣小,就有那樣的毅力,硬是在火場中翻了一天一夜,直至昏迷都還喊着三叔,最後還是小六將他背了回去。
之後他們兄弟二人得到的消息都是何湛已在大火中喪生,也有人說見到過他出風臨關,往南方去了。但無論如何,這麼多年來,寧右所心心念的人不過是一個死去的人。
寧左仔細看過密室中的佈置,畫的擺放位置,泥塑木雕的寓意,都是來源於烏呼延的巫術,據說有招魂引魄、心意相合的功效。
這樣深的執念,讓寧左看着害怕。他深怕自己的弟弟會被這股執念毀掉,或者因這股執念而去毀滅他人。
越看,越覺得眼前充斥着令人暈眩的黑暗。
寧左心窩中彷彿燃起一把火,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顫抖,急需找到一個發泄口,莫名的怒氣漸漸吞噬他的理智,他想砸東西,想將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粉碎掉。
寧左怒着將面前書案上的花瓷掃落在地,清脆的碎裂聲響在書房當中,外頭猛地雷聲大作,寧左捂住自己狂亂心口,正將自己難以控制的情緒按下,卻見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
從門後走出的是一襲黑衣的人,像是要與黑夜融爲一體,若非雷光閃現,寧左都看不清他的模樣。
“我不是跟哥說過,不讓你碰書房的東西麼?”
聲音如刀刃一樣冷硬,卻是那般的熟悉。
“你...你怎麼來了?”寧左強壓下心頭的恐慌和不安,問道,“已經很晚了。”
寧右走到寧左身側,緩緩蹲下來,單膝跪在寧左面前:“哥動了不該動的東西。”
“你已經知道了。”寧左眯了眯眼,“也是,這府中全是你的眼線。”
寧右央求道:“哥,別告訴三叔,行不行?”
寧左壓着聲音說:“二弟,你這樣不對的。你怎能喜歡他...?”
“爲什麼不行?我不像哥,我不需要子嗣,也無意皇位,我只是想得到我喜歡的人。哥,我等了他好多年,從前我都以爲他死了...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錯過了很多次,不想再錯過這一次。”
“如此,你該好好跟三叔說。”他指着博古架,冷聲說,“而不是用這樣的邪門歪道!”
寧右握住寧左的手:“我答應你,不再做了,你不要告訴他,好不好?”
寧左長嘆一口氣:“二弟,三叔有意躲着你的,上次他見了你的轎子,曾退過三條街,他可能已經察覺了。你明知道三叔不可能...你如此要偏執到什麼時候?”
“現在我是太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每日都要去太子府陪着我。”他眼睛裏全是孩子一樣的興奮,“他陪我下棋,教我箭法,我像你小時候那樣抱他,他都不覺得反感。哥,你說,怎麼會不可能呢?”
寧左說:“姜國使節已經走了,再過不久,我的腿也能下地走路,到時候你還是安王。他陪着你,只是因爲你是太子,一旦你回安王府,他還會來麼?你怎麼就這樣認不清呢?”
“再等等,等等再換不行麼?哥,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求過你,你就讓我一次。從前父皇就告訴我,因爲你是大世子,我不能搶你的東西,這麼多年來,我從未想搶過,凡是你喜歡的,我連碰都不會碰。唯獨這一次,你讓讓我,行不行?”
“不可能!”寧左怒着將寧右推開,“沒有這樣的事!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的,這不是讓不讓的事。”
寧右不防地被他推到地上的碎片中,鋒利的瓷片劃開他的皮肉,疼得他悶哼一聲。寧左也察覺到了這件事,伸手要去扶他,可心中窩着的怒終是壓住了他的手。
寧左吼道:“芊芊過世時,我都沒能陪在她的身邊。你知不知道我的感受?是父皇讓我顧全大局,我纔會忍到今日!你想利用我的身份去騙三叔,這就是你的喜歡麼?寧右,你太卑鄙了!”
寧右沒有起來,翻開的手掌上全是鮮血,他驀地冷笑一聲,說:
“哥,有時候...我真得很恨你。”
寧左的手猛地一顫,聽寧右說:“小時候見你站在井邊的時候,我就想把你推下去。一旦你死了,我就是獨一無二的人,父親母親不會只將注意力放在你身上,我不會再像你的影子一樣...從不叫人看見。”
“寧右...你這是什麼話...!”
“哥一定沒這樣想過。因爲你一直就是這樣,驕傲恣意,從不顧他人感受!”
從前寧左做錯事,叫人發現了,定要將這樣的事推到寧右頭上。孩子一樣的惡作劇,在寧左看來,不過是孩提之時的玩鬧,可一樁樁一件件都在寧右心上烙下了疤。
寧右心中第一次生出惡的念頭,就是因爲他覺得自己這樣不得喜歡,都是寧左害得。
縱然他在功課上做得再好,景昭帝只會淡淡地誇一句好,可寧左只要有一丁點進步,父親母親定要大大嘉獎一番。他只要犯一點錯,就要遭一頓打;寧左犯錯,卻只是捱罵。
明明是雙生子,爲何所有的偏愛都在寧左一人身上?難道就因爲寧左是大世子?
那麼多年來,他習慣了這樣的對待,後來,周圍的人開始習慣性地將兩人搞混,分不清誰是寧左誰是寧右。寧右開始像個影子一樣呆在角落裏,所有的光芒都聚在寧左一人身上。
他以爲周圍人都是這樣,曾偷偷幾次扮作寧左的樣子,故意作弄其他人,沒想到卻叫何湛逮了個正着。
寧右穿着寧左的衣服,翻牆去忠國公府找何湛玩。
當時何湛已經開始讀書,可宮中的太傅被他氣得半死,不允許他再出現在課堂上,勒令何湛在家面壁思過。
何湛在家也不老實,總是招惹何德,氣得何德追着他打,最後何湛被何德按在牆角中,真面壁思過了。
寧右翻牆尚不熟練,加上牆頭又高,他攀梯子進來,卻在牆頭上滑了腳,不慎掉下來。好巧不巧,正好砸到何湛頭上。實際上是何湛想要接他,奈何沒接住,活當了一次肉盾。
寧右趕緊從他身上爬起來,問道:“三叔!”
何湛雖然被砸了,但心裏高興極了。他面壁思過無聊得要死,上天掉下來這麼個好玩意兒陪他來耍,心中別提多樂。
他興沖沖地打量了一番寧右,疑聲問道:“寧右?你穿你哥的衣服做什麼?”
寧右怔住,萬沒能想到何湛竟如此輕易地辨出他。他愣了一會兒,強撐着氣場說:“我是寧左!”
何湛笑了,摸狗似的將寧右的頭髮揉得一團糟:“行了,少拿這套忽悠我。走,我帶你去捉螞蚱!”拿了寧右當擋箭牌,就算是何大忠也不好再罰他,就能盡情得浪了!
何湛那麼肯定,沒有絲毫猶豫。寧右以爲他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恰巧猜對了,可後來他就發現何湛每次都能認出他來。
何湛對任何人都好,對任何人都很公平,何湛帶着他們兄弟二人玩,不像下人只會討好寧左。
有時候寧左讓寧右做替罪羊,何湛知道了,還會拿起鞭子打寧左的小腿,說:“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沒有讓人頂罪的道理!”
寧左年紀還小,得三叔一頓打,還會怨到寧右身上。何湛看出後,將寧右像小羊一樣護在身後,在一旁唸了寧左大半天,直讓寧左愧疚得低下頭,跟寧右認錯,方纔罷休。
寧左寧右玩冷水傷了風寒,高燒燒得厲害,母親照顧不了兩個孩子,只能日夜陪在寧左身邊,偶爾來看看寧右。
寧右生病卻只有下人照看着,病裏總有很多的脾氣,將下人鬧了一遍,任誰都不敢再靠近這個小祖宗。何湛來府上玩,得知兄弟兩個生病,竟像個小大人似的學着母親的做法,陪在寧右的身側。
那些時候,都是何湛照顧他的。
寧右悶在被窩裏憋汗,何湛怕他蹬被子,躺在外側將被角壓在身下,還勸慰着說:“我問過大夫了,只要你出了汗,明天就能好。等你好了,我帶你們倆去放風箏。我的風箏是放得最高的一個,誰都沒我厲害!就那個寧祈,都不是我的對手!”
寧右臉紅紅的,喏喏地說了句:“叔...對我真好。”
“那可不是?你得記着。我是你叔,以後你都是要孝敬我,給我養老的。”何湛翹着二郎腿,一隻腿蕩得厲害,說話一副“老子天下無敵”的浪樣兒,語氣別提多驕傲。
寧右聽了他的話,記了快二十年,一直記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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