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算計
丹江水面肥漲,滾滾向東。
一葉竹排飄蕩在水面之上,上立着丰神俊秀的紅衣公子,手撐竹篙。岸上橋上擁簇着人,個個都伸長脖子看向竹排。
一襲紅衣灼灼如火,公子回過身來,眉眼帶着明朗的笑,風采過人。猛地,他撐篙躍起,以竹篙爲棍,滾棍狠狠劈開萬丈波濤,聲音如同雷響,震天動地,直震得竹排在水中來回盪漾。
水花與他同時落入竹排中,來回蕩了幾下纔將竹排穩住。
先聲奪人!
濺起的水花淋了他一身,可他臉上笑意更盛,岸上一片叫好喝彩的掌聲和歡呼聲。
他撐篙迂迴到岸邊,上來幾個含羞的女子將手帕遞給他,他浪着笑接過,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水。
之後,無數的竹排從橋下游過,竹篙拍水的聲音此起彼伏,岸上的歡呼聲越來越響。
此舉爲“打鬼龍”。青州在水害之後就有這樣的風俗,第一個下水打鬼龍王的人會揹負上龍王的威怒,若是第一棍打得精彩絕倫,叫鬼龍王見了也怕,就算是鬼龍威怒也不足爲懼。因此,甚少有人敢第一個下水,前幾次打鬼龍王,都是十人一同下水,共同打水,以此來威懾鬼龍王。
今天當主事的祭禮再度問起有哪位俠士敢打第一棍的時候,何湛在攢動的人頭中舉起手,一邊跳着一邊擠出人羣,亮着一雙眼問:“在下不是青州人士,可有資格去打鬼龍?”
祭禮見他是外籍人士,可能是不懂打鬼龍的忌諱,故將此風俗的來龍去脈一併告知,聽完何湛使勁點着頭,生怕這第一棍叫別人搶了去,接過竹篙就說:“行,瞧我的!”
這一棍打得水花高起幾丈,頗有劈濤斬浪的架勢,打得既好看又精彩。
何湛將竹篙交了回去,岸上的人都爲他鼓掌。
何湛半謙不謙地笑着,拱手一一回敬。
“三叔!”
人聲鼎沸。嘈雜中傳來喚聲,何湛蹦得高高地循聲望去,果然從不遠處瞧見寧右。他揮舞着手,殷紅的袖袍就像夜中的螢火蟲,任誰都能一眼瞧見他。
寧右身側的侍衛將人羣撥開,何湛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趕緊走到寧右身側。寧右捉住何湛的手,語氣中有些斥責:“你跑哪兒去了?!”
何湛高興着呢,心中的不悅被剛纔的喜悅掩去,得意道:“剛剛看見叔打水了沒有?小崽子,以後學着點!”
“你身上還有傷...”
何湛的脖子上還能看見未散的淤青,寧右暗自握了握手,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會下這麼重的手。
“已經沒事了。”何湛翻開袖口叫他瞧胳膊上的鞭痕,“看,好多了吧?”他看見寧右身邊的侍衛,無奈地說:“不必派那麼多人保護我,他們一來,別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等你病好,我就不讓他們跟着你了。”寧右允諾道。
何湛點點頭:“上次偷襲我們的土匪抓到了嗎?”
“...沒,還在查。”
何湛敲了敲腦袋:“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幫不上什麼忙。”他與寧右下橋去,攬住他的脖子,像挾小孩子一樣挾住寧右,哈哈笑道:“不過我侄子這麼厲害,一定要給我報仇。這羣王八蛋,居然敢打我頭!這好在沒打臉,要是打着,京城那麼多仰慕我的女子可要哭壞了。”
“...”
“哎?我以前招女人喜歡嗎?”
“...三叔,你...你先放開我。”
何湛嘻嘻地放開寧右,虎摸了一把他的腦袋:“得,小祖宗連碰都不能碰了。”何湛眼睛又不知道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嗖嗖嗖地就往人羣裏扎,回頭還跟寧右報告一聲:“我去去就回來啊!你去給我買點喫的。”
寧右看着何湛雀躍的身影沒入人羣當中,心中已經沒有了擔憂和不安。
現在的何湛說他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起點。何湛只能記得些許少年的事,忘記的都全是忠國公府落敗之後的事。那一定是很痛苦的經歷,才叫他這樣忘得一乾二淨。
寧右無意中發現何湛和寧晉還有那樣的關係,那晚在東宮偏殿,何湛被按在桌子上,眼中半含着淚意,口中喚着寧晉的字,嘴裏說得全是情話,那種寧右奢望都不敢奢望的話。
如此一個人,轉頭便說他的意中人是寧左,寧右當時的確被這番話嚇到,後來想了很久,一顆灼熱的心漸漸冷下來。
他纔不信何湛。
這個人不知何時學會了滿嘴謊言,將心機和算計全都藏在最深處,跟誰都裝作一副親近的樣子,卻時時刻刻謀劃着如何在背後捅你一刀。
寧右不信,卻又想信。他自己都爲何湛編好無數理由來辯解,辯解他與寧晉絕非情人,只要何湛肯解釋,他就一定會相信,可是何湛沒有。
何湛盡心盡力地騙他,費盡心機地哄着他去四處遊玩,寧右一開始還覺得開心,可後來就發現何湛真正的目的。他按兵不動,坐看何湛如何帶着寧左逃離昇天,他想讓何湛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在逃離他的手掌心。
如此多好。
忘記一切多好。
如此,何湛還不知道他的心意,何湛還不會因此疏遠他。他有大把的時間讓何湛喜歡他,總有一天,寧晉曾經得到的,他也會得到。
大夫每日來爲何湛診治。何湛出一身汗,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被寧右推來見大夫。寧右擔心黑袍人所說的“三分毒”,將青州最好的大夫爲其調理。
大夫號了一會子脈,點頭說:“身子也沒什麼大事。你說你常會忘事?現在還能記清事嗎?”
何湛答:“不大能。有時候連昨天的事都會忘,一切關於以前的記憶也開始消失了...”
“小人無能,看不出三爺究竟是什麼怪病,也許是癔症...這樣,我開幾副藥,您先喝着,看看管用不管用吧?”
寧右攔住他的話:“身子沒事就好。你敢拿我三叔試藥?!”
“小人不敢...您的意思是?”
何湛也知道寧右擔心,拍了拍他的手說:“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反正也不影響什麼。我還能認人就行了。”
大夫被請出府中,寧右傳了膳食來,兩人一起喫飯。席間何湛還說:“如今你替你哥暫掌太子位,不宜因我耽擱回京的路,在外時間越長越危險,別因爲我的病就...”
“不礙事。三叔在這兒不是很開心嗎?”
“嘿,那倒是。”
何湛笑着擱下碗筷,手腳並用地給寧右比劃着自己打鬼龍時候的英勇風姿,眉目飛揚,說到興處又不禁吹起了牛皮,聽得寧右不斷髮笑。他給何湛夾菜,催促他快點喫。
何湛端起碗,又嘆:“青州我以前不常來,這裏的民俗倒是有趣得很。等以後有空可再來一趟,也不知道那時我還能不能走得動。”
“叔走不動了,我揹你來。”寧右眼眸溫柔得如同一灘水。
何湛不覺有什麼曖昧的地方,反倒一副坦蕩蕩的樣子:“恩...孺子可教!我也沒算白疼你。”何湛招手讓寧右站起來,寧右疑着起身,何湛半擡着頭看他:“不記得你曾長這麼高了。來來來,試試!你背揹我,看能不能背得動?”
寧右驀地笑出聲,俯下/身讓何湛爬到他背上來。
何湛身子不好,永遠養不胖的樣子,揹着很輕很輕,寧右輕而易舉地就將他背上來。
何湛一副“望子成龍”的欣慰樣,讚歎道:“可以啊小夥子,看來我以後再來青州有望。好了好了,放下。”
寧右卻怎麼都放不開手,揹着何湛在廳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何湛問:“怎麼了?”
寧右:“想...想背叔一輩子。”他的聲音含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何湛低低笑着:“好,一輩子就一輩子。”
之後的幾天寧右着手準備啓程回京的事,何湛抓着機會在外頭四處浪蕩,周圍還是有侍衛跟着,寸步不離地“保護”何湛。何湛只當寧右擔心,索性隨了他。
星子懸在夜幕中,月光如銀霜似的穿過窗,悠悠落在書案之上。何湛斂了最後一個筆鋒,撂下筆,將自己臨摹的詩句反覆看了幾遍,滿意之後才施施然走進內室。
不知從那裏飄來的一大片濃雲,將星月全都掩住,夜天變得很低很低。
何湛躺在牀上,聽着外頭風梭梭的響聲,漸漸入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背脊一片生涼,觸到他的鞭痕處,疼得他猛然從夢中驚醒,睜開眼就見一個黑影壓下來。
想要驚叫出聲的嘴被捂住,裏衣被扯開,突如其來的冷意讓何湛的心臟發疼。那人鬆開他的嘴,將脣貼上,吻過幾下後笑出聲來,說:“頭一次見你這麼慌張,怕什麼呢?”
寧晉勾住何湛的下巴,輕輕舔上幾口:“幾月不見,叔可曾想我?”
何湛:“......”
“我可是想你,夢裏都想着與你做這樣的事。”他解開何湛的下衣,將他剝了個精光,肌膚相親,溫厚的臂彎壓貼在何湛的身上,低沉好聽的聲音在他耳邊迴轉。
何湛眼睛往窗口處移了移,壓着聲音問:“...你,你是誰?”
“別怕。”寧晉推起何湛的膝蓋,將他雙腿分開,“監視你的人已經放倒了。等我的人按了寧右,我就帶你回京。”
“你知道了...?”
寧晉沒有回答,何湛低吟出聲,疼痛感瞬間貫穿他的全身。
喘息之間,寧晉扳過何湛的臉,反覆吮咬着他的脣,心滿意足之後纔回答道:“那些藥都是我給他的,寧右想用藥做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叔喝得只是摻了還珠草的淡酒,味道是奇怪了些,但不會對身體有害。”
一股詭異的冰涼漸漸爬上何湛的背,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
玄機子的得意弟子,怎麼會不懂藥理?
寧晉不見何湛幾個月,相思如同洪水般盡數傾瀉到何湛身上,何湛口中不斷溢出嗚咽,漸漸沒了力氣,不斷承受着寧晉給他的一切,卻無法抵抗。
心滿意足之後,寧晉放開何湛,喚外頭的人端了盆熱水來,如往常一般替何湛擦洗着身子。他們像是在睿王府,而不是青州的安王府。
何湛剛剛一直沒能開口說話,這時才得空啞聲問:“寧右怎麼會信你...?”
“他用在寧左身上的藥是真的,效果還不錯。”寧晉狀似無意道。他發覺何湛的手變得很涼很涼,擰了擰熱手巾給他擦着手心。
“叔怎麼就不忍心呢?他們兄弟兩個,哪個是好東西啊...?”寧晉像是在說什麼稀疏平常的事,語氣輕描淡寫,卻讓何湛毛骨悚然。
他摸了摸何湛胳膊上未褪的鞭痕,仍是那副語氣:“他還敢打你?叔覺得我是卸他兩條腿好呢?還是廢他一雙手好呢?”
何湛沉默半晌,外頭有人敲了敲門,卻沒有進來,只在外面回道:
“大人,寧左已經找到了。”
寧晉說:“調人馬去追寧右。”
萬千疑惑在何湛腦海裏迴轉,每當他細想一分,全身就涼一分。
他什麼都想問,卻什麼都問不出來,到最後只問了一句:
“寧左廢了腿...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寧晉笑着摸了摸何湛的臉,誇道:“我的三叔,永遠都這麼聰明。”
何湛本能地想裏躲去,寧晉卻不給他這樣的機會,再度欺身上來,覆脣寸寸親吻着。
何湛眼裏掉出淚來,呼吸變得顫抖,周身沒有一處是溫軟的。
“怎麼了...?”寧晉舔舐掉他的眼淚,問,“可是疼了?我不碰你了行不行?別哭。”
“...寧晉,你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
算計着別人,被別人算計,生生世世,週而復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