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猜度

作者:南山有臺
鎖鏈的聲音叮呤作響,過了夏,天牢裏開始冷了起來,夜間尤爲難熬。即使是這樣,寧右身着單薄的囚衣坐在牢獄中,也沒有半分窘態,彷彿他在的地方只是一間陌生的宮殿。

  將皇子以庶民之身關入天牢,寧右還是第一個。

  “喫飯了!喫飯了!”牢頭敲着門,鎖鏈晃啷啷地響着。

  寧右未動,閉上了眼,嘴脣已因多日未曾進水進食而起了皮,臉色蒼白很多。牢頭見他不喫,氣哼哼地坐在地上,將原本該寧右喫的東西全都喫到自己肚子裏:“果然是喫玉食長大的王爺,瞧不上牢飯,那您就餓着,看您能撐多久。”

  無論牢頭怎麼挖苦諷刺他,寧右都沒有應上一句話。

  牢頭呸了一聲:“你現在連牢飯都喫不上!”

  外面的人進來通傳:“頭兒,睿王來了,剛進角門。”

  牢頭擦了擦滿是油光的手,趕緊迎出去。

  寧右喉結滾動,臉上總算有些許變化,不一會兒他就看見身着朝服的寧晉緩步走到牢門前。聽看牢的人說皇上臥榻的這些天,都是睿王在旁輔佐政事,內閣的大學士都對睿王的能力稱讚不已。經此一事,似乎朝中上下都開始偏向睿王一脈,屬意睿王爲新的儲君。

  成王敗寇,莫過於此。

  寧晉看了眼腳下的碗,再看寧右,顯然他未曾動食。寧晉說:“你要在這裏呆很久,總要習慣。”

  寧右:“父皇不殺我?”

  寧晉答:“不是父皇不殺你,是我不想讓你死。”

  “你有這麼好心?”

  “原是沒有的,不過三叔曾經求過我,若你我兄弟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希望我能放你一馬。我是一個遵守諾言的人,尤其是對他。”寧晉將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

  寧右低低笑了幾聲:“兄弟...?若沒有你,我們寧家何故家不成家?三叔又怎會...如此待我?”

  “不過是讓你當了幾天的太子,你就妄想取而代之。寧右,你貪得無厭,爲何要怪到我頭上?”

  永遠得不到,他就不知道得到之後有多好。怎能怪他貪得無厭?他這輩子最想得的東西,皆是因爲那個位置,若他能贏,或許何湛就會陪他一輩子。可惜,贏的人是寧晉。

  寧右默了半晌,道:“我想見見三叔。”

  寧右早就要求過了,牢頭只將他的要求轉達給寧晉,所以他今日纔會來。但很明顯,寧晉不會讓他如願:“你不配。”

  寧右嗤笑:“原就是你不配。這麼些年,他爲你吃了多少苦?他與我一起長大,自幼就在藥罐子裏泡着,帶我們玩,中途還要去喝碗藥。他怕苦,苦得他常常掉眼淚,小時候大哥還笑他,可他是個喜歡強撐着臉的人,叫大哥笑了一次,就再也不哭了。”

  寧晉非常討厭寧右跟他說關於何湛的事,寧右口中的何湛,是他從來都沒見到過的。他爲此嫉妒得要死,嫉妒得發瘋。

  “這些事,不用你來告訴我。以後他不會再受苦了。”

  “寧晉,我會看着你的。看着你跟我一樣,得到之後再失去,你也該嚐嚐這種滋味。”

  “我不像你,明知道他身體不好,三分毒的藥都敢給他下,就爲了滿足自己那點狹隘的*。”

  寧右僵了半晌,眯着眼笑起來:“你哪兒不像我呢?你放任他到我身邊來,一樣是想證明自己是被需要的那一個。不過,想來我也不該有遺憾,畢竟...能得一次一生所求。...狹隘麼?我開心得很。”

  寧晉冷了眼:“你若不想死,就別再試圖惹怒我。”

  寧右:“三叔瘦了很多。我最喜歡他的手,生得好看,同他一樣迷人,還能給人歡愉,他情動之時常會不禁地喚人的小字,聲音比貓都要撓心。你與他在一起那麼久,應該知道那是何等的快活。”

  他說着這些話,寧晉揮手叫人打開房門,不等他在繼續說下去,一腳將他踹到牆上去。力道之狠,瞬間讓寧右吐出一口鮮血來,心臟每跳一下,都伴隨着劇烈的疼痛。

  寧晉將他從地上拎起來,死死抓住他的衣領,紅着一雙眼:“你敢碰他?”

  “寧晉,我看着你,看着你跟我一樣痛苦!”說罷,寧右笑得更加瘋狂。

  寧晉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他是天生當帝王的人,可他卻不信何湛,他留不住何湛,留不住。寧右笑得猙獰,他甚至都能預見寧晉以後會有多可憐,跟他一樣可憐。

  “到死,你都別想再見到他!”

  寧右的話無論是真是假,都讓他火冒三丈,恨不得直接殺死這個人。

  寧晉:“用刑!他若死了,你們也活不了!”

  撂下這句狠話,寧晉快步走出天牢。秋日的陽光不算刺眼,寧晉覺得心躁不安。

  迎上來的宮人問:“王爺,您要回府麼?”

  “國公爺在哪兒?”

  “一早送宮裏去了,還沒回來,應該還在皇上的寢殿。”

  寧晉說:“牽馬來,進宮。”

  清苦的藥香味飄出來,宮帷曼曼,不斷傳出陸陸續續的咳嗽聲。服侍在皇上身邊的是寧恪的母妃淑妃,皇后只有寧左寧右兩個兒子,此檔子事一出,她是率先病倒的一個,縱然臥病,日日夜夜皆是以淚洗面,精神頭已經不怎麼好了,口裏常會說一些大不敬的話,言語中多是怨恨景昭帝的。

  皇上的寢殿外頭坐着一圈嬪妃,眼中着淚,看樣子是哭了好一會子了。

  何湛來時,這些嬪妃起身給何湛行禮,等淑妃扶着門從裏面出來,同何湛說:“國公爺,您來了。”

  何湛說:“皇上的身子可好了些?”

  “您進去看看罷。前幾天皇上還提起您,要宣你入宮,只可惜您也百病纏身,今兒來了,就好好陪陪皇上。”

  “好。”何湛應下,由宮人領着入內殿。殿裏的苦味聞得何湛眉頭髮皺,龍牀一側還有幾味仙丹,想來是景昭帝一直在服用的。

  “愛卿...你來了?”

  “臣在。”

  何湛示意讓服侍的宮人下去,跟皇上單獨說說話。原是他在這裏沒有發號施令的權力,可週圍的人都是寧晉安排來的,自知國公爺是個什麼分位的人,點頭退了出去。

  何湛坐到牀側,看了看杌凳上的仙丹,說:“丹藥少喫些好。”

  “不必擔心,這是大國師進獻的...朕感覺這幾日,病好了很多。”景昭帝要坐起來,何湛見狀虛扶着他坐好,讓他倚到軟枕上。

  何湛:“終是心病,需要心藥醫。如今太子和安王不濟,您還有睿王這個兒子。”

  “朕身邊可信的人不多了。這個老三,城府極深,等朕察覺的時候,竟也搬不動他了。”景昭帝似笑非笑,明明如此憔悴,可他仍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何湛大致意料到景昭帝察覺了什麼,面上仍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他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說:“何愛卿,朕現在能信的人只有你一個。你去給朕查一查這件事的背後究竟是誰在謀劃。吾兒腿中箭一事,尚未找到元兇,朕懷疑這一切都跟老三有關。”

  “如此,皇上意下是不願睿王爲儲君?”

  “他害死朕兩個兒子!”景昭帝怒睜着眼,“沒有他,還有老四!朕還活着,活到恪兒登基的那一天!”

  卻是連查都未查,景昭帝已經給寧晉定了罪。他想知道的不是真相,而是他所相信的一切。

  何湛眼神漸冷:“事到如今,皇上就沒有想想自己的原因?爲何太子和安王會走到如此地步?”

  “朕有什麼錯!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朕千防萬防他們兄弟相爭,朕爲了這兩個兒子,耗去了半生心血,爲保他們平安,不得已逼宮稱帝,朕哪裏錯了?哪裏讓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爲保他們平安,還是想自己稱帝,皇上你自己心知肚明。”

  景昭帝揮手狠狠打在何湛的臉上:“放肆!何湛,你好大的膽!你...!混賬!”

  “一心一意培養寧左,也不過是爲你們寧家宗族培育出最好的宗主,你若真心愛護這個兒子,就不會因爲要保寧右的命,而將殘廢的寧左送到青州去!”

  景昭帝還想反駁,話未說出口,全都變成咳嗽聲,接連不斷,聲音越來越大,終是咳出一口血來。他揮着沉重的手去打何湛,口中嘶啞地喚着:“來人!來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用來維繫皇權的手段。

  何湛扶住景昭帝的肩,手指點了幾個穴位,輕輕用力,景昭帝猛地安靜下來,瞪着眼看向何湛。何湛將他按在軟枕上,輕聲說:“臣在這兒,臣一直都在。寧平王,臣一直在等這一天。”

  “你...”他啞聲發不出話來。

  “少時,臣的父親常在臣面前讚歎您的英勇,臣心中一直很敬仰您。您曾爲書齋寫過一塊匾,就懸在書齋門前,是‘天道酬勤’四字,彼時臣還未曾習書法,卻將那四個字仿得惟妙惟肖。”何湛用袖子擦了擦景昭帝額上的汗,繼續道,“那時皇上公務繁忙,皇后一人照顧不過來兩個孩子,臣見下人也毛手毛腳的,就陪在一側幫忙。臣...當他們是親弟弟看待。”

  景昭帝漸漸沉下僵硬的身子,瞪眼看着何湛。

  “臣很尊敬您,也一直以父親能與您交好爲傲。”何湛緩緩握住他的手,“可是你爲何要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娘死得時候,你就一點愧疚都沒有麼?”

  景昭帝渾身一震,眼裏全是驚恐:“你...你知道...?”

  “當初派人去追殺沈玉和楊坤,以此來陷害我父親謀殺的人,是不是你?”

  “不...”景昭帝顫着脣,死死抓着何湛的手,“不...不...”

  何湛等着他的回答,外間卻傳喚了一聲:“睿王覲見——”

  寧晉沉着眼進入內殿,眼睛在何湛和景昭帝身上來回打量,最終走過去扶住何湛的肩:“該回去了。”

  “臣還想再留一會兒。”

  寧晉再重複一遍:“該回去了。”

  景昭帝擡起顫抖的手,指向寧晉,灰白的眼睛卻是看向何湛:“你...你們...是,是你...”罷了,他癱下/身子,未曾再說一句話,只嘆着:“好,好。報應...報應...”

  何湛沒能再問,被寧晉一路拖出宮。

  他也不知這位爺在哪兒受了氣,路上都黑着臉,一聲不吭,一手死死抓着何湛的手腕,一手攏住何湛的手,怎麼都不肯放開。從前何湛還有哄他的心思,如今卻是厭了,愛怎麼樣怎麼樣罷。等到寧晉登基爲皇的那一天,何湛就算真正解脫了。

  原本馬車是直奔向忠國公府的,路上寧晉喊了停,讓馬車停到落日餘暉當中。停的地方是京都的小夜湖,他攬着何湛下去,竟帶他沿着湖散起步來。

  何湛被軟禁在府上多日,甚少有機會出來,寧晉帶他到小夜湖來,簡直跟撞了邪似的。

  不知何時,周圍的人已經全部肅清,不算小的小夜湖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晚風習習,帶着些許秋日的霜寒意,拂在寧晉的面上,方纔讓他急躁的心定下幾分。

  “我想要你。”

  何湛:“......”大庭廣衆之下,您可以再直白一點。

  說罷,寧晉就側身按住何湛的頭就親上去。風似乎更柔和了些,何湛感受到寧晉身上的暖度,似乎將秋日的寒意都給遮下。

  何湛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迴應,寧晉斷斷續續間又說了幾句牀上才說的情話。何湛聽着都面紅心跳,很是佩服寧晉遊刃自若的樣子。

  “叔是喜歡我的。”寧晉似乎要證明什麼,急切切地親着,“並非只有利用,是不是?”

  何湛點點頭:“是。臣愛慕着你,臣已經同你表過意,臣以爲主公應該明白了。”

  若他不承認,或許寧晉還會信幾分。

  “何湛,我不會讓你走的。”分明是強硬的話,他卻說得極爲卑微,“你不能走...”

  何湛卻笑了,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能走到哪裏去呢?臣起誓與君同死,你還怕什麼呢?”

  寧晉分不清何湛話中真假,不過他可用一生去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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