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黑夜
寧祈俯身,答:“他在鹿州。”
寧晉震怒,上前抓住寧祈的領子,質問道:“誰允他去的!邊境線不是已經封鎖了嗎?”
寧祈低眉,面上看不出任何波瀾:“臣知罪。”
寧晉恨得咬牙切齒,若無寧祈鬆口,何湛定是出不了關的。這個人...竟也敢縱着他去!寧晉平了一口氣,放開寧祈,轉身坐到帥案上,沉着聲問:“前方戰事如何?”
“已集結兵力,明日攻城。何湛在鹿州似乎集結了一股不小的兵力,與臣裏應外合,先取鹿州。”
“明日由你掛帥爲先鋒,朕親自督戰。”
寧祈頷首。
“若三叔有個三長兩短,朕定要你不得好死。”一字一句咬得極重,彷彿真要殺了寧祈方纔解恨。
寧祈:“臣遵旨。”
若何湛真有個三長兩短,哪裏用得着寧晉動手呢?
翌日天還未完全亮的時候,戰鼓聲擂天動地,進攻的號角一聲長過一聲,靖國集結三萬大軍攻向鹿州。鹿州謝驚鴻在城上督戰,曠野草色無垠,靖國大軍就像烏雲一樣從碧空的盡頭一點一點壓過來,所過之處塵土飛揚,聲勢之浩大足以撼動天地。
謝驚鴻的兵力也早已在城門外集結,城牆上也設下弓丨箭手作後排的火力,騎兵待陣,仗勢絲毫不輸于靖國大軍。
寧晉就將帥帳駐紮在交鋒戰場的後方,以靖國皇帝的身份督戰,絕意取勝,誓死不背。
靖國將士不曾接到皇帝親自遠征的消息,如今能在軍營中一睹天子威嚴,得知皇上願意與大軍同生共死,一同保衛靖國疆界,不禁士氣大增,高唱着“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爲鬼雄”,鬥志昂揚地趕赴沙場。
這是一場惡戰,雙方在邊城曠野上鏖戰一天,血流成河,卻仍難分高下,誰也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持續多久,排陣布兵來回攻防幾輪,雖然靖國仍保持着優勢,但謝驚鴻用兵的確老辣,詭計多端,令人防不勝防。
眼看天色就要暗下來,若再打不開邊關的這道城門,靖國大軍必要先行撤回去,到時候現如今的優勢就會被一點一點消磨。
就算是士兵,也經不起這樣的消磨。
謝驚鴻知道他無需反攻爲勝,只需像現在這樣耗下去,靖國自會不敗而退。
雙方爭鬥本是僵持之局,不想平靜的城中忽然就沸騰起來,彷彿一點星火落到乾柴上,瞬間燃燒到整片鹿州大地。
前頭士兵正在鏖戰,謝驚鴻沒料到竟會後院起火,多股起義軍如同商量好似的佔領府衙,擒殺鹿州多名官員,並以迅雷之勢壓向邊關。
謝驚鴻從未把這些不入流的起義軍放在心上,縱然之前有人彙報說最近起義軍動靜很大,他都未曾注重,一方面是因如今對付靖國是重中之重,一方面是因起義軍中多是草莽野夫,不足以成大事。可就是這點輕心大意,就讓他勝券在握的局勢陡轉直下。
謝驚鴻即刻令謝老七帶城中作後排火力的兵力去鎮壓起義軍。
謝老七受命。
夜色濃重如墨,朗月當空,尋不見一點星星的痕跡。謝老七率兵前來,從烈烈火光中看到起義軍的首領,他就立在馬上,眼睛比明月都要亮,帶着半分不羈半分冷厲,越過黑沉沉的長街,看向了謝老七。
謝老七驚了驚眼:“少主?!”
他不是...已經被下獄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鹿州?
黑色戰袍如烏雲般翻涌,何湛手中的長劍反出冷冽的光,道:“你老子我姓何!”
他是忠國公的兒子,秉承“慎獨持恭,仁德忠良”的家訓,這麼多年,一刻都不敢忘。
不與謝老七廢話,何湛手中的劍如長虹,尖鋒直衝謝老七而去。
謝老七駕馬迎戰,與何湛交鋒,馬擦肩而過。何湛手腕一陣麻痛,可見謝老七的力道的確深厚。謝老七冷着眼說:“少主,你不是我的對手!七叔不想要你的命,若你能帶領起義軍跟從宗主一同抗敵,七叔一定會在宗主面前爲你求情。”
何湛冷笑:“七叔?你算我哪門子的七叔?”
何湛策馬再度攻上前,兩人手中的劍光影錯亂,兵刃相接的聲音不絕於耳。起義軍已經同謝老七帶來的兵交手,紛亂間何湛的走位和招式不斷受阻,謝老七亦然,何湛棄馬,沉了一口氣躍至房頂之上,謝老七緊隨而至。
“你爲何總要與宗主作對!?你當真六親不認?”
何湛飛身上前,刺劍爲招:“爲我生父,卻一心想要利用我。謝老七,我不傻,他爲何要認我這個兒子,我比誰都要清楚!”
劍勢如雨一樣砸下來,謝驚鴻見何湛拼盡全力,一時不敢輕敵。
雙方交鋒,謝老七漸漸扭轉局勢,逼得何湛守勢難攻,連連後退。
何湛棄劍改用短兵匕首,主攻謝老七下盤,謝老七不想他如此狡猾,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局,他有些難以抗衡,卻也馬上摸到何湛出招的套路,再度打成平手。
謝老七的劍直刺何湛心口而去,何湛側身一躲,謝老七未曾來得及收勢,只能迅速向前躍去,便在與何湛擦肩的片刻,他聽到何湛幾不可聞的一聲笑。
他不知道何湛在笑什麼,卻在下一刻聞到一股獨特的香味。
謝老七腦子轟然炸響,急忙捂住口鼻,不想何湛的身影如同鬼魅一樣閃現而至,匕首繞過他的耳後,抵在他的頸間。
何湛的聲音一向清朗,此刻他壓低了聲音,卻叫人聽得毛骨悚然:“聽說,上次你就是這樣對付寧晉的?謝老七,你知不知道...我看見寧晉負傷的時候,心裏多想殺了你。”
“喪魂——?”
何湛輕笑:“是摻了毒的...喪魂。你說,怎麼我一上來,你就要跟上來呢?這樣摔下去,死得多不體面。”
何湛眸色一狠,刀匕在謝老七的喉嚨間猛地劃過。
鮮血濺到何湛的手上。
謝老七死死瞪着眼,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緩緩跪了下去。
——從今往後,你若肯叫我一聲七叔,我就教你功夫,這樣對你的病也有好處。
——你真會武功?就跟俠客傳裏寫得那樣,能飛檐走壁?
——我不騙你。
——七叔!
何湛眼睛都沒有眨,一動不動地看着謝老七從屋頂上滾下去,然後“嘭”地一聲摔到地上。
謝老七滿臉都是鮮血,眼睛卻看向城樓的方向,呃呃呀呀已經說不出來一句話,卻還是輕不可聞地喚了一聲:
“驚鴻...”
何湛展劍,劍光大盛。
謝老七帶來的兵嚇得執刀後退幾步,驚恐地看向樓上的何湛。月太過明亮,以至於何湛整個人都是一抹黑影,唯有一雙眼睛閃着駭人的冷光。
他僅僅吐出一個字:“殺。”
城前缺少後排的兵力,靖國大軍逐漸壓過來,夜色中早已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汗水,雙方都已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早已殺得沒有了意識,滿腦子都是殺,殺,殺!
“總督!起義軍已經打過來了!謝...謝將軍他...陣亡了!”
謝驚鴻渾身一震,眼睛裏全是震驚。
不可能!不可能!整個姜國上下都難找到謝老七的對手,更何況是一些不成規模的起義軍!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胡說!”謝驚鴻掌下的帥案應聲而裂,他驚怒着眼,惡狠狠地說,“這不可能!是誰殺了他?!”
“末將不知!”
謝驚鴻拿起弓箭,走上城牆往城中看去,幢幢火光之中,一支規模不小的軍隊已從長街盡頭打了過來,規模浩蕩如同盤龍一樣橫亙在整條長街上,像利箭貫穿邊城的心臟。
前側靖國大軍已從中間殺出一條血路,開始拿木樁試圖撞開城門。
謝驚鴻的兵力已經被牽制在兩側,根本無法靠攏援助。
夜色朦朧,但火光極盛,謝驚鴻持弓,一眼就看見爲先鋒的何湛。
怒從心來,將他的理智逐漸燃燒得半點不剩,他拉弓,拉至他的手指都在顫抖,力道之狠,可見定是要奪何湛性命的!
箭飛速而至,何湛猛然聽到風聲呼嘯,揮劍將箭擋住,卻也被這股強大的力道衝下馬去。
他翻了幾個跟頭迅速躲到隱蔽的地方,握劍的虎口疼得他吸了口冷氣。
“呼——”何湛氣沉丹田,大吼了一聲,“謝驚鴻——!還要負隅頑抗嗎?”
箭擦過牆棱,猛地插丨入何湛不遠處的地面,牆棱處崩開的碎石濺到何湛臉上,在他臉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何湛命令道:“往後退!”
話一出,起義軍逐漸向後撤去,何湛尋找着可藏身的地方,迅速飛奔到一個攤位之下,箭嗖嗖嗖地追逐至他的腳下,每一箭都極富殺氣。
因爲邊城壘築的城牆極高,城牆上的防守又極其嚴密,佔領高點視野極開闊,可謂是易守難攻,所以之前兩軍交鋒時,寧祈派去的兵力連雲梯都搭不上,徒往上送性命。
這次他轉而讓兵直攻城門,加之城牆上的防守被何湛牽引去一部分,城門在不久之後就轟然而開。
城外的士兵已經撤了回來,沒想到轉頭就與起義軍碰個對頭,底下三股勢力已經打成一團,血花飛濺,屍橫遍野,兵刃交接的聲音如同風一樣在夜空中呼嘯,城中的百姓連出去都不敢出去,有的早在起義軍來時就已落荒而逃。
“總督!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攻上來,我們還是先撤爲好!”
謝驚鴻怒道:“誰都不能走!”謝驚鴻的箭還在追逐着何湛,縱然何湛逃得太快,終究比不上謝驚鴻有利的地勢,胳膊上已中了一箭,索性傷口不深,可他舊疾在身,一路殺過來,又與謝老七交手,此刻早已是精疲力竭。
汗水涔涔而下,甚至模糊了他的視線。肩上的舊傷隱隱作痛,疼得他連劍都快握不住了。
他躲着不出亦是不行,長街上已經打成一片,他不可能在一個地方靜止不動,但只要他一出現在謝驚鴻的視野中,利箭就是緊隨而至。
“總督!快走吧!”
何湛看見在戰場中紛亂不知所至的戰馬,暗自咬牙,飛快地奔過去躍到馬上,他從地上撿了一支,即刻往城外跑去。
城外的兵力應該已經讓寧祈的軍隊掌控,曠野上開闊,有利於他迅速策馬逃跑,若他能逃出謝驚鴻的射程內,便沒有性命之憂了。
何湛闖出城門外,謝驚鴻大罵一聲,迅速調轉到另一面去,勾着弓弦的手指不斷顫抖着。此刻天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這場戰爭一直持續到天亮,謝驚鴻趁着灰藍色的晨光,在混亂的士兵中找尋着何湛的蹤跡。
“總督!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謝驚鴻經耳不聞。
何湛策馬,不斷躲過落下的箭雨。
遠遠的,他從天光乍破的方向看見一抹明黃色的身影。
明黃色勝過日光,立在烏泱泱的大軍中,比誰都要耀眼。何湛全然忘了自己是逃出來的這回事,見到寧晉的這一刻,何湛眼睛裏全是喜悅。
他甚至都沒想此人爲何會出現在這裏,只覺得看見寧晉...哪怕是在這麼危險的時候看見寧晉,他心上卻只能顧着歡喜了。
何湛從未如此思念過一個人,行程這麼多天,每一天他都掛念着寧晉的病情,聽聞他斷斷續續地在上早朝,聽聞他說病倒就病倒了,聽聞他不肯服食湯藥
他就知道寧晉一定在騙他,如今寧晉不是好好的嗎?
寧晉手執殷霜劍,前面的士兵爲他開路,他急切地想將整個鹿州都翻個底朝天,然後從中抓到何湛。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懲罰他,他心裏恨極了何湛這樣不顧性命的行徑,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出傷害他的事。
他從前就該知道的,何湛一直都是這樣心狠,任他如何,何湛都能心狠地留下他一個人,讓他一個面對無盡的孤獨和恐慌。
“寧晉!”
寧晉驚着移過眼去,就見何湛一身黑色的戰袍,披着半天霞光,從大軍中逆流奔來。
他輕輕喚了聲:“叔...?”他生怕自己聲音大了,將眼前的幻影給驚跑。
可那的的確確是何湛!
“我在這兒呢——!”
寧晉的眸子越睜越大,驚喜如火一樣逐漸蔓延到他的眼睛當中,亮似日月。
他抽繮迎上去,猛然看見一支黑色的利箭劃破蒼穹,直衝何湛的後背而來。
“小心!”
可爲時已晚!
寧晉眼睜睜看着血花噴濺,何湛頎長的身影從馬上滾下來,瞬間淹沒在紛雜的大軍當中。
寧晉一陣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