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苦痛
那一刻,寧晉想得全是這樣沉的鐵鏈子,方纔就繞在何湛的喉嚨上。那該是有多疼?
謝驚鴻這樣關頭竟也笑嘆了一句:“好小子!”
寧晉陰沉着眼,扼住謝驚鴻的手腕,將他狠狠推開,往後撤了幾步。玄機子默契地將劍扔給寧晉。
謝驚鴻冷笑着再度攻上去,寧晉不與他作糾纏,長劍直攻下盤,挑起他腳上的鐵鏈,繞在劍刃上,迅速一抽,謝驚鴻不妨地被絆倒在地,極爲狼狽地倒在地上。
寧晉二話不說,舉劍劈下。
劍尖朝下,正中謝驚鴻的心房,血噴濺而出!
何湛沒由來地心驚了一下,驚得他不禁後退一步,明明中劍的人是謝驚鴻,可他的心口處卻也一陣絞痛,這種痛楚迅速蔓延開來,蔓延至他的五臟六腑。
寧晉眼角全是血,正如他陰狠的眼,泛着可怖冰冷的光:“朕說過,你想玩,朕陪你。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朕的底線。謝驚鴻...朕容不得你!”
劍遲鈍地攪動着,謝驚鴻笑着大吼出來,嘴角溢出血沫來:“好!好一個寧晉!”
何湛說不出留情的話,嘴脣卻不斷顫抖着。
玄機子畢竟是修道之人,終是於心不忍,淡聲道:“寧晉,罷了。”
明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同當頭棒喝,給了寧晉不小的一擊。他方纔意識到自己在殺的人是何湛的親生父親,還是當着何湛的面。
他手下有些握不住劍柄,飛快抽身回劍,有些驚恐地望向何湛。
“兒...你過來...”
謝驚鴻低低喊了聲何湛,他眼前是無盡的黑夜和漸漸落下的雪花。
何湛走過去,幾人欲攔,卻被他推開手。何湛單膝跪在謝驚鴻面前,靜默着等待他的話。
“寧家的人寵命優渥,什麼都有了...爹什麼都沒有...”
“你有很多,只是想要的太多了,到最後纔會什麼都沒有。”
“是...”謝驚鴻笑了幾聲,聲音蒼啞,“護好恪兒...他無意皇位...”
“我知道了。”
謝驚鴻閉上眼,撫着流血的傷口,說:“好疼。”
從前他也怕疼,很怕。
何湛:“一會兒就不疼了。”
雪落到謝驚鴻的臉上,一點一點帶走他身上的餘溫。
何湛單膝跪在雪地裏,很久很久,久到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來的,眼前一片一片地泛黑,一頭倒下去,耳邊都是紛雜的呼喚,有叫“何湛”的,有叫“國公爺”的,有叫“攝政王”的
還有寧晉的一聲“叔”。
藥爐生香,泛着清苦的藥氣從砂壺中飄出來。
玄機子淨手,用溫熱的布巾擦拭着何湛不斷冒出虛汗的額頭,又給他頸間淤青處換上新藥。
等到一切事畢,他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出去。寧晉已在外等候很久,白日裏他要處理鹿州的事,多番和姜國皇上交涉,晚間不眠不休地守在何湛身側。寧晉臉上依稀可見倦容,可依舊強撐着精神,不敢休息片刻。
玄機子見他,才覺寧晉這麼多年來好像一點都沒有變,何湛第一次來清風道觀的時候也是身負重傷,寧晉如同現在這樣照顧他,似乎不知道累似的。
寧晉急切地迎上來:“怎麼樣了?”
玄機子不像青霄還會瞞着寧晉,直話說了。
“不太好,他受過內傷...你知道嗎?”
“...不知道。”
“擱在平常人身上,這樣的內傷養養也就過去了,不過何湛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如今是雪上加霜。聽青霄說,他之前已經出現過精神倦怠的癥結,看來情況不容樂觀。”玄機子搖頭嘆氣,“他久病多年,不宜再在朝中供職,爲師覺得你還是勸他離開朝堂,將他送到清風道觀中,爲師換着方子給他好好調養,或許還有得救。”
原來之前他說要去清風道觀,也是早就料到這一步了嗎?
寧晉悶聲問:“如此,要多久?”
“少則五年,多則八年十年,要看何湛自己。”
“朕知道了...朕現在能進去看看他嗎?”
玄機子說:“他還在休息。你也去睡會兒吧,等你醒來,就能去看他了。”
寧晉抿了抿脣,點頭道:“好。”
寧晉醒來已入黃昏時分,暮色四合,晚霞漫天,金粉似的光落在紗窗上,透進來一片寧和。
何湛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半倚着牀頭看書,嘴脣上還是沒有一點血色,見寧晉腳步輕緩地從門外進來,他先擡眉笑着說:“皇上。”
這幾天何湛時常醒時常不醒,如此清楚地跟寧晉說話,還是頭一次。
寧晉開心,說話卻也不敢太大聲,輕聲說:“恩...”他沿着牀邊坐下,將他手中的書摘下,叮囑道:“別看了。累不累?”
“還好。”
兩人靜默着坐了一會兒,何湛很少見寧晉有這麼安靜的時候,眉宇間總泛着一股鬱結,不怎麼開心的樣子。
何湛猜着應該是爲鹿州的事,問道:“是不是姜國的皇帝爲難你了?鹿州疆域不小,你要割他的肉,他必定是要叫幾聲,不過別做出任何妥協就好,鹿州畢竟...”
寧晉截斷他的話:“叔。”
“...恩?”
“不談這些了。”
“...好。”
何湛往裏挪了挪身子,空出半個牀給他,說:“來。怎麼看起來那麼沒精神?這幾天睡不好嗎?臣的病沒大礙的,你不必天天來看臣...臣知道你在...”
寧晉從前都是喜歡攬着何湛,他的肩膀寬厚,能爲何湛遮風擋雨。這次,他卻將頭靠在了何湛的懷中,往他懷裏窩了窩,低聲說:“回京,叔就住到清風道觀中去吧?”
“好啊,臣不是已經同你講好了嗎?”
半晌,寧晉都沒有說話。
何湛見他依舊有些沉鬱,不禁換上輕鬆的口吻,打笑道:“怎麼,現在都不願與臣說話了?是不是臣到了清風道觀中,就要日日獨守空房,等着皇上來臨幸了?”
“我很害怕。”
何湛:“什麼?”
寧晉蹭了蹭何湛的胸膛,啞着聲再重複了一遍:“我很怕。”
“怎麼了?”
寧晉:“我怕叔睡着之後就不會再醒了,怕叔會永遠離開...再也不回來了...”
“怎麼會呢?之前不也沒事嗎?你別怕,臣會長命百歲的。”
接着又是長久地沉默,何湛沒再開口說話,只任由他抱着。後來何湛有些倦怠,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清醒半清醒間聽寧晉在他耳旁低語着什麼。
記不得了。
好像是
“這一輩子太短了,人能有幾個五年...幾個十年...?”
“若不能將命換給你,即使是萬歲,又有什麼用?”
靖國甚至陳兵邊境,劍拔弩張,表示出毫不退讓的態度。雙方僵持一個月,最後姜國皇帝無奈妥協,讓出鹿州,保住門昌府和太溪府的統轄權。
回京一事提上日程。
何湛身子也有了起色,寧祈要先回京協助房嶽秀處理朝中事宜,聽聞皇城中因皇上去京一事已經熱議如沸,朝中上下也漸漸有動盪之勢。
寧祈跟寧晉拜辭,臨走前去了何湛居處一趟。
“何湛。”
何湛剛喝完藥,苦得正找不着北,見寧祈來,東西南都找不着了:“黃鼠狼。”
“我走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自稱“本王”了。從小寧祈就這樣稱呼自己,顯得他要比同齡的孩子老成很多,那時何湛還笑他,總規規矩矩的,像個木偶娃娃。還是個很漂亮的木偶娃娃。
寧祈聽見這話的時候很生氣,又聽何湛誇他漂亮,心裏更生氣了,二話不說就揍了何湛一頓。何湛哪兒是喫拳頭的主?縱然比寧祈個兒矮,身子比他弱,可何湛打起架來又狡猾又狠絕,兩人打得鼻青臉腫,不知天上地下。
好像那次是兩個人第一次打架
何大忠知道後差點將何湛打飛,到最後還是寧祈這位小王爺求情,開口原諒了他,何湛纔不至於被吊起來打。
何湛一想起這事就心堵,揮揮手告辭道:“走罷走罷。”說着又拿起手邊的書卷。
寧祈默然,好一會兒才說:“清風道觀的水賢房最好...”
“恩。皇上跟我說了,進觀後我會住在水賢房。”
“...回去會趕上早春,山上冷,你...多注意點。”
寧祈不常說這些體貼的話,語調奇奇怪怪的,似乎難以啓齒。
何湛這才擡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起寧祈,笑着問:“怎麼?又來給我拜年了?”
聽何湛調笑,寧祈沒再回答。
回京之前,寧晉下旨恢復寧祈的職位,並允許他重新統領雁北軍,鳳鳴王府開了封,朱門大敞迎接鳳鳴王的到來。
寧祈知道寧晉心中的考量,他無非是顧忌着何湛去清風道觀養病的事。若寧祈仍在玄機子門下修習,他和何湛便會同處一個屋檐下,寧晉怎會見得這種情況?
寧祈暗自苦笑,自己到最後還是沒能贏過寧晉。
寧祈:“保重。”
何湛斂書點頭,沉沉地道了一句:“保重。寧祈。”
寧祈轉身離去。
回京的路途長而漫,馬車一路顛簸,顛得何湛骨頭架子都要散了。長途奔波讓他身子越來越差,不得已重新回到了泡在藥罐子裏的生活,幾乎每一日都在苦痛中度過。
寧晉與他同乘一輛馬車,常抱着何湛不放手。有時見何湛睡着,沒過多久總要搖醒他一次,一臉緊張地同他說幾句話,講一講路上的風土人情和從前的趣事,得到何湛的回答才放他繼續睡。
後來寧晉下了鐵令放慢回京的行程,萬事以攝政王爲先,縱然一干人擔心皇上在外會有生命之危,但見寧晉眉宇間的愁鬱和疲倦,他們竟也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萬事以攝政王爲先。
路過滄州時,玄機子拜訪了一位名醫,善用鍼灸,他請此人隨行爲何湛診治,也許是找到了方法,兩人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何湛的病逐漸有了起色。
等回到清風道觀的時候,何湛看上去氣色好很多,已經能行走自如,同去京時的狀態差不多。
寧晉本打算再陪他幾日,何湛看着外頭一干面面相覷等待皇上回宮的臣子,二話不說就將他推了出去。
再陪,滿朝文武百官都要跪滿整個山路了!
“回宮!”何湛斥道,“再不回,不許來見我。”
寧晉有些委屈:“回宮豈不是也見不到了?”
何湛用額頭抵着門,不禁笑了幾聲,故而溫聲回答:“等你將爛攤子處理完,我就去宮中找你。”
“叔可不要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