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映雨大恩
王玄瑰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低頭瞥了一眼身上和其餘士兵分享的斗篷,不善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在角落裏抱膝睡着的女子。
動了動坐麻的腿,敏銳的察覺身上的傷都被包紮了一遍,用的似乎是撕成布條的中衣?
“疼……”身旁之人喘着重重的粗氣,也跟着醒了過來。
王玄瑰理都未理,他經年被打,大傷小傷不斷,總是傷痕累累,對痛感的感覺非常低,是以無法感同身受。
那小士兵年紀不大,迷迷糊糊擡起頭,急促的呼吸聲響在不大的小木屋中,他費勁張手也未能將黏住的砍刀鬆開。
便只能用另一隻手動一下緩一下地四處摸了摸,不知摸到了斗篷下的什麼,兩道淚就流了下來。
似乎聲帶中有濃痰的呼吸聲,讓王玄瑰聽得煩躁不已,皺眉回頭,呵斥聲剛要開口,就見那嘴脣都乾裂的士兵對上他的眼,竟笑了一下。
雖苦笑,卻也讓王玄瑰閉了嘴。
“我,我要,死,死了。”
“求,求你,聽聽聽,下我的,遺言,書,書,書……”
定定看了這個小士兵滿眼噙淚的樣子一眼,他惡聲惡氣問:“在哪?”
“裏衣,夾層。”
王玄瑰傾過身子,順着小士兵的衣領往下摸,摸到腰腹處時,不可避免推開了礙事的斗篷,便露出了被馬蹄踩踏,與盔甲粘合在一起,凍壞了的雙腿。
小士兵滾燙的熱淚砸在他手上,他沉默半晌,抽出了衣襟中的遺書,遺書被雪打溼,又被他身上血水浸泡,打都打不開,更別提上面的字了。
頭頂上方喘息聲愈發重了起來,“找、找到了嗎?”
王玄瑰握住遺書沒讓其看見,問道:“找到了,你家在哪?寫了什麼?”
小士兵幹到起皮的嘴咧開笑,許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他急促地喘着氣,字卻連成了句,“請,請軍醫寫的,我死了,戰功銀錢給家裏,妹好嫁人,母親勿哭,眼不好,家在錦州川河縣白皮村……”
柴火燃燒的爆裂聲響起,他伸出手蓋在小士兵的眼上,“好,我爲你送遺書,錢也會送到。”
身旁之人再沒了喘息聲,王玄瑰靠在木板上,睜眼到天亮。
蹲坐睡着的沈文戈一激靈甦醒,趕緊擡頭向對面看去,驚喜道:“你醒了?”
她倏地站起,又腿麻地跌了回去,斗篷便順着肩膀滑落蓋在了她腿上,她嘶着氣,看向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摸着斗篷說:“這是你給我蓋上的?”
這裏難道還有第三個醒着的人?
王玄瑰不欲搭理她,只靜靜看她緩解了腿麻,又帶着斗篷來到自己面前,將其蓋在他和另一個士兵身上,而後在死去的小士兵面前靜默着。
還以爲她會哭出來的王玄瑰,側頭看她,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滿臉血污、頭髮凌亂,除了一雙眼靈動又富有生氣,已是毫無形象可言了。
他突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驚醒回神,“沈文戈,你可知沈家軍?我是,嗯……”
王玄瑰嗯了一聲,“沈家七娘,軍營裏的人都知道,你喜歡尚滕塵,那我身邊這位,是尚滕塵?”
沈文戈抿抿脣,沒吭聲,突然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和不合時宜,便站起身說:“餓了吧?我去採些果子,也不知燕息**隊打到哪裏了,你們在此處好好歇着。”
雖十分懷疑她能採到什麼果子,王玄瑰還是說了句:“不要回去,恐怕有埋伏,若是我沒記錯,翻過此山有個村落,可歇腳。”
“真的?我去瞧瞧。”說着,她極快地速度躥了出去。
王玄瑰面無表情扔下身上半個斗篷到尚滕塵身上,一直處在昏迷狀態的尚滕塵終於在他連番動靜下被吵醒了,啞着嗓子問:“是誰?”
沒有人回答他。
拖起身體已經僵直的小士兵,王玄瑰的背景消失在山林中。
“我回來了,萬幸碰上不知道哪個動物的巢穴,裏面有許多果子,還沒問過,你叫什麼名字,我真發現村落了,喫完飯我帶你過去!”
沈文戈人未到,聲先至,待她踏入小破木屋愣了神,屋裏只有尚滕塵一人,他掙扎起身,雙眼不能視物,聽見聲音朝她一拜,“多謝姑娘相救,某乃長安尚家大郎尚滕塵。”
木屋中央銅盆裏的柴火堆火焰高燃,明顯被人又添了些柴火,其上一隻被收拾乾淨的野兔正架在上面燒,許是烤了不短時間,因無人翻面都快燒焦了。
再看尚滕塵身邊兩堆血痕,她低低應了一聲,走過去將兔子翻個面,又撕下已經烤熟的兔腿遞給尚滕塵。
荒山野嶺不見人,難道是當了逃兵嗎?這個世道,算了……
沉默地喫完了這一餐,沈文戈扶着尚滕塵上了馬往村落前行。
爲了躲避戰亂,村子藏在深山中間,若沒有王玄瑰提點,一般人發現不了。
給了村民半隻兔子和一串銅錢,沈文戈帶着尚滕塵入了村,借了間屋子住了下來,往外便說兩人是兄妹。
村裏有赤腳醫生,沈文戈請來爲尚滕塵治傷,他的燒很快就消了下去,加之身體強健,傷口漸漸好轉。
至於他的眼睛,經赤腳醫生診斷,只是傷了眉骨,並未傷及眼球要害,瞎不了,沈文戈也就放下心來,便又欣喜起可以和他獨處的時光。
貼身照料三日,相當於沈文戈已經失蹤了四天,正值戰亂時期,不知家裏擔憂成什麼樣,她已經起了回去的心思。
“娘子與裏面的郎君,恐怕不是兄妹吧?”租給兩人屋子的嬸子一邊縫補衣裳,一邊笑着問她。
沈文戈臉上升起薄紅,俏麗嬌羞,她問:“嬸子,能麻煩你們照料他一段時日嗎?我得回家了,待我回家後,便派人前來接他。”
嬸子放下衣裳,“你且去,我和我夫君會幫忙照顧的,娘子,嬸子問你個問題,外面,日子過得如何?”
“好得好,壞得壞,總歸是能過下去的,嬸子想出村?”
“是啊,跟你說這個做甚,娘子放心走便是。”
沈文戈將身上僅剩的銅板交給嬸子和其夫君,便騎上馬心急如焚地歸了家。
雪天喫得少,嬸子和其夫君得進山尋喫的,兩人同尚滕塵說了情況,讓他不要出門,就雙雙上了山。
尚滕塵一人在家中,摸索着眼上蒙的布,心跳如鼓地將上面的布一點點揭了下來,明亮的光照在眼皮上,一片赤紅。
他深吸了口氣,緩緩睜開眼。
巧在此時,帶着一籃子野果野菜的齊映雨推門而入,“嬸子,我娘讓我給你們送點喫的來。”
朦朧的視線中,柔弱娘子逆光而站,他放緩語氣問:“可是救我的娘子?”
齊映雨抓住籃子,愣愣的看着兩縷頭髮垂落,好似天仙下凡一般的病弱郎君。
她知道這是外鄉人,借住在嬸子家,也知道與他同行的娘子早就走了,在小山村長大的她,從沒見過這般俊俏的郎君,許是被他容貌蠱惑,也許是自己心中那點虛榮心作祟。
她小小的嗯了一聲。
尚滕塵眸中身影逐漸清晰,記下她的面龐,起身向她行了個大禮,“娘子救命之恩,無以爲報,某急回軍中。”
他解下脖子上懸掛的玉佩,伸手遞給齊映雨,“娘子日後有難,可憑此物來尋某,某定當竭盡全力幫助娘子。”
鬼使神差的,齊映雨將那枚玉佩拿了過來,她心裏像揣了只兔子般忐忑,卻還是問出了口,“郎君是哪裏人?”
尚滕塵一愣,以爲她是忘記自己之前所言,便道:“某是長安人士,尚家大郎尚滕塵,娘子可是身體不舒服,感覺嗓音有些不對。”
齊映雨當即嚇出一身冷汗,磕巴道:“我,我最近受了些風寒。”
沒有多懷疑,他拱手道:“娘子多保重身子。”
說完,他打聽好路線,便收拾好東西,徒步離開了村子。
待嬸子和其夫君歸來時,只見家中房門大敞,已是無人,嬸子嘟囔了句:“這郎君怎麼回事,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可還能和娘子要派來的人碰上?”
她夫君邊關門邊道:“走了也好,省得叫人發現了村子,路就那麼一條,肯定能碰上,你就別操心了。”
嬸子敲着腿:“哎,總覺得兩人不是很般配。”
時過境遷,齊映雨緊緊握着當年自己騙來的玉佩,彷彿這樣就能讓心定下來,她問向尚滕塵給她安排的小婢女,“塵郎在哪?”
小婢女回話:“郎君還在書房。”
帶着小婢女走到書房邊,透過敞開的窗子向裏望去,汗巾被她揪成了一團。
自打去接沈文戈,沒有將人接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書房的尚滕塵,正在紙上苦思冥想寫着放妻書。
放妻書三字後,一般都要寫上夫妻兩人親密情形,可每每寫恩愛甜蜜美好時,他都無從下筆,記憶有來,他從未在她身邊陪伴過她。
少時未從軍時,都是她追在他身後與他偶遇,成婚後,新婚當夜他便離去,他回家後,又滿是爭吵,是以竟什麼都寫不出來。
疲憊地拄着額頭,這讓他不禁懷疑自己,成婚三年,究竟帶給過她什麼?
也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的認知,她真的要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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