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年雪夜

作者:南珣
秋風颳起,不知是誰身上的沉香四散。

  纖細的髮絲陷進了大氅厚實的皮毛中,劇烈動作之下,本就被雪團蹭開的衣衫大敞,露出裏面筋骨勻稱的半個胸膛。

  沈文戈緩緩眨了下眼,視線從他凌亂的衣衫上移,直至看見他的眸,方纔放心般吐出口氣。

  明月冠、千金氅,面如冠玉、盛氣凌人,可不是她家鄰居——宣王王玄瑰。

  嘴角牽動着僵硬的臉頰,給了王玄瑰一個有些不自然的笑,“見、見過宣王殿下。”

  王玄瑰微低着頭,任由雪團喵喵叫着,鬆開了她柔弱無骨的手,“嗯”了一聲。

  溫熱退去,手上無物,她這才反應過來,剛纔一直被他攥着,便更緊張了,另一隻手死死扒着牆頭,手指頭都要嵌到牆中了。

  不給她繼續解釋爲什麼她會趴牆頭,也不想解釋自己爲什麼會和她在牆頭相遇,王玄瑰語氣不善道:“拿走你的貓,看好了。”

  雪團睜着翡翠綠的貓眼,努力擡起鼻子嗅他,“喵嗚?”

  手上沒了讓他四肢僵硬到不協調的貓,他腳尖輕飄飄點在梯子上,便下到了地上,頭也不回往自己院子走去。

  隔着一堵牆,蔡奴和安沛兒雙雙向沈文戈作揖,趕忙跟了上去。

  人走了,羞惱才後反勁兒地攀爬上來,沈文戈頂着一張緋紅的臉,伸出那剛被王玄瑰握住的手,戳了雪團的小腦袋一把。

  低喝道:“讓你亂跑!”

  倍檸在下面擔心的喊:“娘子?”

  扭頭道:“無事。”

  她便一手抱着一隻貓,慢慢往梯子下爬,待落了地,尚不解氣地又戳了戳雪團的小額頭,引來貓兒探出爪子扒弄她的手指。

  便又被它可愛的沒了脾氣,“讓它淘氣,罰它一天的零嘴!你們都不許餵它!”

  奴婢們齊齊扶身,笑着道:“是,娘子。”

  和鄰居的相見,非拜訪非正式,反而以如此詭異的方式,想到王玄瑰的風評,沈文戈一顆心七上八下,便連晚間睡覺都睡不安穩。

  好不容易捱到次日,一顆心尚未放進肚中,便聽聞外面傳言宣王將一渾身血葫蘆的高硫使臣扔在了他們門口,嚇得那些高硫使臣個個說要回高硫,引得陛下震怒。

  此事手段毒辣,但得知前因後果的長安城人們無不拍手稱好,沈文戈卻眼皮子跳個不停,果不其然,宣王府嬤嬤安沛兒登門拜訪了。

  作爲陪伴照顧宣王一路從宮中長大的嬤嬤,其地位自然不低,可在蘇清月眼中,也只是個嬤嬤罷了,竟連面都沒露。

  如此給鎮遠侯府臉上抹黑之事,沈文戈不能坐視不理,何況,安沛兒用的鄰居家拜訪之藉口,據她所知,宣王自打搬了進來,就從來沒同左鄰右舍說過一句話。

  安沛兒衝着誰來,自不必說,當然是昨日她這個扒了人家牆頭,和送貓的宣王打個照面的自己。

  她一動,嫂嫂們也聞訊前來給她撐場子,一時間,前廳裏妙語連珠,勢必不讓安沛兒覺得冷待了她。

  自宮廷出來的安沛兒,端坐的闆闆正正,先是詢問了三夫人生產期,又回了四夫人如何教養子女、送了五夫人一塊蘇繡手帕,而後看向了沈文戈。

  來了,沈文戈放下茶盞,花顏展笑,心裏卻將警惕拉至了最高點。

  可哪曾想安沛兒嘮家常一般問:“怎不見七娘子養得那隻小黑貓?”

  “它調皮,我讓人禁了它的小魚乾,正同我鬧脾氣呢,”她扭頭對倍檸道,“去把雪團抱來給嬤嬤玩。”

  “雪團?它這名字有趣的緊,”安沛兒詫異說,又趕緊叫住倍檸,“不必麻煩,問它只是因爲我帶了許多貓兒愛玩的玩具,還望七娘子不要嫌棄,都是不值錢的玩意。”

  此言一出,沈文戈心裏就有底了,宣王府不在意雪團跑去的舉動,自然也不會找她趴牆頭的錯,便道:“哪裏會嫌棄,嬤嬤可對雪團太好了些,只怕日後它喜嬤嬤超過我。”

  安沛兒起身,“七娘子言笑了,老奴今日忙裏偷閒過來和幾位夫人娘子聊天,府上還有一堆事要處理,改日請諸位到府上一敘。”

  所有聽見這話的人:去宣王府……大可不必。

  府門外,安沛兒恭敬地給沈文戈作揖。

  沈文戈側着身子,欲要作揖回去,被安沛兒扶住手,“七娘萬不可,否則折煞老奴了。”見沈文戈放不開,她又開玩笑道:“娘子莫怕,我們宣王府不喫人。”

  緊接着,她意有所指道:“世人皆虛妄,我家阿郎身上罵名頗多,可卻也是個別人一對他好一點,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的人,七娘子便送到這罷。”

  沈文戈攏了攏身上披風,總覺得安沛兒這最後一句話纔是今日前來的重點,可宣王如何,又與她何關?

  何況,安沛兒嘴裏說的那個人是宣王?

  她冷冷回身,“關門。”

  冰冷的硃紅色大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天穹遺漏的殘光。

  一場秋雨一場寒,霧濛濛、雨淋鈴,沈文戈又犯了腿疾,此次疼得她連醫師都請來爲她扎針了。

  喝了藥,沈文戈虛弱地躺在軟墊上。

  倍檸瞧她那難受的樣子,晚上指定是睡不着了,便將沉香點上,而後忙着爲她敷腿,聽聞她問軟甲,便道:“都從鐵匠那領了回來,只除了姑爺、尚郎君的那個。”

  “他不會不給的,我要與他和離,他開心纔是,我終於不纏着他了,”沈文戈自嘲的笑笑說,“且再等兩日,若再不給,便上門催促一番。”

  “正巧,趁着等軟甲這段時日,你同嫂嫂們說一聲,就說我要往西北送衣裳,讓她們有想給兄長們準備的,都備上些,世子妃那,告訴一聲便是,東西我來收拾。”

  倍檸拿手帕給沈文戈擦汗,心疼道:“娘子別說了,歇歇吧。”

  而後聲音中帶着自己的不忿,問道:“娘子,你可後悔當年,去救了尚郎君,累了自己一身病?”

  沈文戈露出一個清淺的笑來,將自己埋進被窩中,閉眼呢喃道:“後悔?不悔,我又不是隻救了他一個人。”

  那年雪夜,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蓋了一層又一層,凍徹心扉,燕國小股軍隊和陶梁一隊斥候相遇,雙方交戰,熱血噴灑,連雪都蓋不住那紅。

  戰場從來不是一個兒戲的地方,無數將士倒在被凍成坨的血泊中,僅餘少數斥候得以保留性命回大軍稟告。

  這些人裏沒有尚滕塵。

  而她沈文戈巧在半路遇見斥候們,得以先一步趕到交戰現場,皚皚白雪幾乎將將士們蓋住了,她都不太記得,自己看到眼前場景,是怎麼連滾帶爬地從馬上下來,奔至雪地中的。

  身上斗篷隨着她的跪地挖掘從半空垂落,沾染一身血茬,她挖了一個又一個人,哭喊着尚滕塵的名字,沒有人回答她。

  “尚滕塵?尚滕塵你還活着嗎?”

  冰天雪地中,一個人微弱的呼吸,也會冒出絲絲白氣,憑藉此,擦乾臉上淚水冷靜下來的她,終於發現了一個活人。

  好不容易將倒在戰士身上的人搬下,她卻沉默了。

  那還有着微弱呼吸的士兵,手裏還握着砍刀,可他被馬蹄踏穿的下肢已經和盔甲凍在了一起。

  她不認識他,可看他眉眼,依稀可見年輕,是個還未及冠的孩子呢。

  瘋了似的掰他的手指頭,都沒能將他手中砍刀掰下來,她只好轉身從別的地方扒拉出一柄斷刀,將他從雪地中撬了出來。

  又尋了一顆大樹擋雪,將斗篷鋪上,將人安置在了上面。

  接着便又奔進了戰場,看見了胸膛上一左一右插着兩柄長刀的士兵,雙目瞪圓,也將自己手中的砍刀刺入敵人身體中,同歸於盡。

  看見了護着身後戰友,自己身中一刀倒地,而他的戰友也被刺死的士兵。

  看見了許許多多痛苦而死的士兵,這一場大雪,將他們凍住了,也保留了當時戰場的兇險。

  眼淚?早已經哭完了,流乾了。

  等到最後,彷彿是麻木地發現了雙眼受傷滿臉鮮血,胳膊被劃傷的尚滕塵,拖着昏迷地他放在斗篷上。

  她站在曾經最爲激烈的交戰場地,看着滿目蒼夷,雙腳早已經被凍得沒有了知覺,不經意低頭,瞧見了推開身上一半敵軍,而後呈面向天空,四肢大開的士兵,絲絲縷縷的白氣從他的鼻腔中呼出,還有氣!

  凍得紫紅的手不顧一切地將壓在他身上的敵軍推開,欣喜地將人拖了出來。

  本想留在原地,等待援軍救援,可遠處廝殺聲讓她知道燕國打了進來,恐怕大部隊一時半會兒過不來,而她在這,很可能會遭遇燕國士兵。

  是以,想了半晌,她便一頭鑽進山林中,找到了獵人留下的小屋,又一趟一趟地將三個士兵搬到馬上,馱回了木屋中,累得一頭倒在了地上喘粗氣。

  外面的大雪成了遮掩她蹤跡最好的東西,她尋了樹枝,燒了一鍋雪水,給三個人一人餵了半碗。

  又忙乎着將他們身上盔甲卸下,幸好他們還活着,不然鮮血將和盔甲凍在一起,扒盔甲勢必會帶下一層皮,只脫到那被馬蹄洞穿的士兵時沉默了,他的整個下肢,她沒法動。

  就是手,都和砍刀粘在了一起。

  此時,哪裏還有什麼男女大防,用雪爲他們擦裸露在外,被凍了的皮膚,其中一位眼下一顆小痣,她還以爲是土粒,搓了半天沒有搓下來,帶那塊皮膚搓紅了才訕訕停了手。

  順帶也將她的手和腳搓了一會兒,而後爲三人包紮。

  原以爲她最後救出的士兵,身上的傷應最輕,卻沒想到,他的傷勢比尚滕塵還要重,肩膀一道刀傷,穿過盔甲差點洞穿肩膀,也不知這敵軍得多大力氣才能達到。

  不止如此,胳膊、腿上也有傷,再觀之他的背,密密麻麻全是陳年舊疤,想來應是位老兵了。

  抿着脣將斗篷蓋在他們身上,她將頭蜷縮進臂彎累得睡着了。

  柴火堆起的火光下,那被認爲是老兵的男子,濃密睫毛煽動緩緩睜開了眼,眼下小痣瞬間活了過來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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