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平靜
綜合樓外建了單獨的圍牆,鐵柵門上了鎖,肖文退後一步觀察,記得醫務室在二樓。
確認了具體方位,肖文手足並用爬到圍牆頂端,伸長手,堪堪夠到二樓陽臺邊沿,抓緊了做一個引體向上,腳在臺沿上踩穩,輕輕躍下地。
他喘着氣,靠在陽臺上歇了會兒。
手心磨得有點疼,他低頭藉着月光看了看,有點紅腫,沒大礙。
最近真是挑戰體能極限,幾百年沒做過的事都做了:砸人、跳崖、爬牆……肖文苦笑了下,扶了扶眼鏡,回身試推陽臺門。
門虛掩着,幸好,他可不想再鑽窗。
門無聲的向外打開,大片月光投到地板上,肖文踏着月光走進去,輕輕掩上門。
回過頭,正看見女孩子端坐在牀上,黑暗中看不清臉部表情,只看到一雙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的眼。
肖文喫一驚,愣了兩秒,遲疑的走到牀邊,低聲道:“我來看看你……你沒事——”
聲音噎住,隔得近了,即使在微弱的光線裏仍清楚看見她腫得變形的臉,脣邊和臉頰貼着紗布,眼角搽了紫藥水,她對他笑了笑,咧開的嘴裏上下各缺了顆門牙。
肖文一陣急火攻心,他從未如此憤怒,幾乎想立刻不顧一切的跑去暴打豐二……他在窄小的醫務室裏快步繞了幾個圈子,終於壓抑住情緒。
醫務室裏瀰漫着濃重的消□□水味,並不好聞,肖文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女孩子。
她保持着原姿勢坐在牀上,只一雙眼睛跟着他的行動轉來轉去,迎着他的注視,她又笑了。
肖文慢慢的走過去,坐在她牀邊。
他不敢看她的臉,低着頭,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她細細的小臂擱在雪白的被褥上面,襯出一塊塊青紫痕跡更爲怵目驚心。
肖文閉了閉眼,安靜的室內只聽見他自己的呼吸聲,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才聽到身旁的女孩兒細若遊絲的呼吸聲。
放在牀邊的右手忽然一涼,肖文睜開眼,看到一隻秀氣纖巧的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手背,指尖觸到他的指關節,像是被驚嚇,急忙想縮回去。
肖文伸出左手抓住她,緩緩拉近,擡起右手,把她的手合在雙掌間。
他囁嚅了下口脣,想說“對不起”,卻知道毫無意義。
女孩子卻先開了口。
“我多擔心……”仍是輕輕細細的聲音,要凝神才能聽清,“我擔心你被他們找到……又擔心你獨個兒跑來……我一直祈禱你不會來。”她在他頭頂微笑着道,“真好,主聽到了我的祈禱。”
“感謝主……你平安無事……真好……”
肖文握着那隻手,她的手很涼,溫度低到彷彿沒有生命。他緊握住那隻手,低低的道:“你是基督教徒?”
“嗯,我們家從祖父開始都是虔誠的教徒。早幾年破四舊,爸爸把《聖經》藏起來,每天教我們口誦。”
“……背一段給我聽吧,讓我也學學祈禱。”
病房內靜了片刻,一陣夜風拂進,陽臺門被推開些許,月光又悄悄的漏了進來。
輕紗一般的月光灑在女孩子平靜的面容上,她垂下眼睫,看着低首的少年柔和的微笑。月光抹去了她臉上所有猙獰傷痕,這一刻,她聖潔如天使。
“……:heleadethmeihshteousnessforhisname\',thoughIwalkthroughthevalleyoftheshadowofdeath,Iwillfearnoevil:;:andIwilldwellinthehouseoftheLORDforever.(……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爲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爲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敵人面前、你爲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至永遠。)”
肖文知道這段禱詞,出自大衛詩篇。他低聲和着女孩子柔細語音背誦,先是英文,然後中文,一遍一遍。
心越來越靜,呼吸平穩,室內不知何時只剩他一個人的聲音,肖文唸完最後一句,擡起頭。
女孩子歪在枕頭上,長髮遮住半邊面目,已經睡着了。
肖文看了她一會兒,她在睡夢中微微的皺着眉尖,可能傷處疼痛,脣邊卻帶着柔和安詳的笑意。
他輕輕放開她的手,站起身把那隻手收到被子下面,替她掖好被角。
謝謝。他無聲的對着女孩子的睡顏道。
因爲她的無私,因爲她的關心,也因爲此時此刻,他尋到遺失太久的平靜。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他的心情總是圍繞着許樂天大起大落,越愛他,越患得患失,前瞻後顧。
肖文自知不是寬容的人,所謂溫文爾雅只是假相,真實的他固執,偏激,容不得半點瑕疵。
或許是孤獨的童年,也或者是天性,肖文早就放棄了改變自己,爲了適應世界,不管內心天翻地覆,學着表面僞裝平靜。
有多少年呢,沒有試過這般心靜如水,睜眼看去一遍澄澈。
這女孩子喜歡他,肖文知道,或許因爲他救了她,或許更早以前,他們常常在圖書館相遇。
就這樣吧,他想,伸出手,溫柔的撩開她面上髮絲。
就這樣,和她在一起。
從此無波無緒,平安喜樂。
從原地攀回圍牆頂端,肖文蹲下身,正要躍下,突然有個聲音道:“喂。”
這聲音……熟悉到入心入骨的聲音……如果是一刻鐘前,肖文可能會驚得從圍牆上摔下來。
而現在,他只是淡淡的轉過頭,俯視靠在圍牆上的男人。
月光照出圍牆的影子,許樂天就站在陰影裏,身體姿態懶洋洋,照例叼着支菸,菸頭火光一閃一閃。
肖文只看了一眼,他不敢多看,因爲心跳又不受控制的加快。
他轉回頭,仰首望着深藍近黑的天空,輕聲道:“有什麼事?”
許樂天深吸口煙,吐出青白色煙霧,很隨便的道:“我料到你會來。”
“是嗎?”
“小子,你夠狠,自己的妞差點被弄死,硬是忍住不出頭。”
“……我膽小怕事。”
“操,白癡纔會雞蛋碰石頭。你敢拿板磚砸豐二,又敢拎了根廢柴闖禮堂,還敢蹲在牆頭上跟許樂天講話,你丫膽子夠大了。”
“……我該說謝謝嗎?”
許樂天搖搖頭。
“你又不夠狠。像今天冒冒失失跑來瞧那小妞,豐二被我收拾了,要是朱程在,你今天就別想零件齊全的回去。”
肖文低下頭,望着陰影中那人臉孔以下的部位,胸口襯衫第二顆釦子微微反着光。
“你到底想說什麼?”
許樂天叼着煙沉默了會兒,問道:“有沒有興趣跟我?”
“沒興趣。”
肖文一躍下地,跨前兩步消了餘勢,拍拍衣上褶皺,扶了扶眼鏡,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只有他自己知道,落地時與許樂天接近那一瞬間,只一瞬間,撲鼻而來的煙味,許樂天的氣息……他連呼吸都停止了。
是定力不夠,還是,只要沾上許樂天,他永遠不能平靜……肖文不願多想,急步走開。
許樂天仍倚在牆上,陰影外面是月光如洗,他看着那少年走在月光中,消失在月光中。
幾個手下從各個角落聚攏來,有人問:“天哥想收這小子?要不我帶人教訓他一頓,包他乖乖磕頭叫大哥。”
許樂天嗤笑一聲,斜眼睨他:“老子手下至於這麼缺人?你們幹什麼喫的?”
那人馬屁拍到馬腿上,吶吶不敢言聲,心道不至於你幹麼守半夜就爲等那小子。
“不願意就算。”許樂天吐出口煙,“又不是非他不可。”一隻手揣在褲袋裏,轉身走向與肖文相反的方向。
月光下,兩個人,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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