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最後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三十八章
初平三年四月,未央殿上空烏雲隱隱,劉協立在高階上,看淳于陽與曹昂各指揮五十人,赤手空拳做對抗的演示,難分勝負。
淳于陽帶着五十人,直衝橫突,起初勢不可擋,卻後繼無力,漸漸被曹昂帶人衝散、分而破之、破而擊之。
劉協笑道“看來今日這一場,是子脩贏了。”
淳于陽叫道“若是用兵器,對面早都死完了,哪裏還能跟我們纏鬥到如今。”
劉協微微一笑,淳于陽善於領兵做前鋒軍,曹昂卻善打持久戰、殲滅戰。
演示臨近尾聲,劉協看到呂布遙遙自西安門走進來。
呂布體型健碩,因雙腿微微羅圈,走路姿勢也很好認。
往日呂布走起路來,大步流星。今日的呂布,卻不知爲何,腳步有些沉重。
或者說,這幾日的呂布都有些魂不守舍。
劉協垂眸,心中有數。
呂布已走到跟前,行禮後站到皇帝身邊,一同看淳于陽和曹昂操練叟人,只是他目光遊移,顯然也沒把場上戰況看進去。
“取朕的新鎧甲來。”劉協穿上了爲自己量身定製的小號鎧甲,騎馬彎弓,準頭竟然還可以。要知道這一身鎧甲,總有二十多斤,對人的行動也是種限制。
呂布看着在馬上披甲馳射的小皇帝,隱然能見他長大後的英武模樣,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爲人師者的欣慰之感。
呂布今日心情沉重,沒有再教新的技法,只帶着小皇帝把這幾日的內容又練習了一遍,便散了課。
劉協下馬,一面自己親手解着鎧甲,一面覷着呂布面色,道“奉先師父彷彿有心事”
呂布一愣,張嘴無言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臣的馬病了,有些懸心。”
要上戰場的將軍,胯\\下之馬,乃是他最親密的戰友,彼此信賴,彼此依靠。
呂布若果真因爲馬病了而憂心,也說得過去。
但是劉協早已看出,在呂布張嘴無言的那片刻,他已經決定說一句謊話。
劉協搬開身上的鎧甲,仍是盯着呂布,口中卻是笑道“奉先師父若要新馬,何不去朕馬廄之中挑選朕有的,便也是奉先師父的。”
學生如此親厚相待老師,豈不叫人動容
呂布囁嚅了一下,沒有應,也沒有不應。因爲他本沒有一匹生病的馬。
他看一眼烏雲沉沉的天,又看一眼解甲汗溼的小皇帝,忽然低聲道“這幾日天色不好,臣軍中許多人與馬都病了,恐怕有時疫。陛下若無要事,還是閉門看書,待過了這陣子纔好。”
劉協盯了呂布一眼,心中暗歎,看來董卓之死便在這幾日了。
兩個月前,朝堂上因爲安排兵權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起因是司徒王允向董卓進言,說坐守城中,終究不是辦法,還是應該主動出擊,又舉薦了楊瓚爲左將軍,士孫瑞爲南陽郡太守,要以此二人爲先鋒,領兵出武關道,直撲袁術。
董卓大約沒看出來王允的真實目的。
但是劉協清楚,自入長安城之後,董卓越發驕縱猖獗,任人唯親,比在洛陽城中之時,士人日漸邊緣化。王允從來跟董卓都不是一條心,這是要先騙取兵權,再反過來討伐董卓。
誰知道董卓雖然沒能看穿王允的意圖,也並不妨礙他回絕王允的提議。董卓在眉縣造了與長安城一樣高的城堡,存下可夠喫三十年的糧食,在城中無人能與他抗衡,他就是長安城中真正的王。這樣快活滿足的日子,更還有何求更何況,在洛陽周邊與袁紹等人對峙的兩年間,董卓也喫夠了苦頭,知道這些人的兵力,不是那麼好擊敗的。
董卓一心高樂,無心東進,沒有用王允舉薦之人。
王允越來越失去耐心,私下聯絡密謀要除掉董卓的同盟們也覺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這支祕密的隊伍裏,便有荀彧的侄子荀攸。荀彧年紀不大,輩分卻高。這荀攸雖是侄子,年紀卻比荀彧還大,已經三十八歲,年近不惑,時任黃門侍郎。
劉協知道他們在密謀除掉董卓一事,所以反倒不能與他們親近,恐怕引起董卓不必要的注意,給他們引禍上身。唯有蔡邕這等真老實人,劉協交往之時,不怕董卓去查人家底細。
眼見騙取董卓兵權無望,荀攸便對同盟道“董卓雖有精兵,然而他自己也不過一個武夫罷了。我們應當像就義的伍孚那樣去刺殺董卓,一旦事成,這就是像昔日齊桓公、晉文公那樣的傳世壯舉屆時,我們便可以借陛下之名而令天下,以謝百姓。”
然而董卓在長安城中一手遮天,這等頻繁的聚會,並不安全。更何況革命的同志裏,也未必不會出幾個蛀蟲。總之,士人的密謀暴露了。鄭泰等人逃出長安,荀攸卻被投入抓住牢中。
這次董卓吸取了上次殺伍孚的教訓,沒有把人當場殺了,而是嚴刑拷打,逼問同黨與計劃。
還沒暴露的王允、種輯見狀,也坐不住了。
這樣下去,火終究要燒到他們屁股。
必須得動手了
他們需要一個同樣對董卓心懷不滿的力士,最好是董卓身邊的近人,來實施這次舉動。
王允的目光鎖定在呂布身上。
呂布身爲幷州軍將領,對董卓厚此薄彼的做法,不止一次在私下的酒宴上表達過憤恨。
最關鍵的是,王允通過眼線,早已知道呂布與董卓寵妾私通一事。
呂布很小心。
除了那醉後的一次,呂布避着那寵妾,此後兩個月再沒有單獨見面過。
長安城中美麗的女人多得是,呂布並不是一定要吊死在董卓寵妾身上,把自己的命拿來當玩笑。
但是另一邊那寵妾卻再也忘不掉呂布。董卓府上,鶯鶯燕燕太多。董卓本人又日漸發福,趨於醜陋。最關鍵的是,董卓脾氣很糟糕,時不時就炸雷,在他身邊伺候總要擔心哪一日自己就被暴打一頓。比起來,俊美盛年、且牀笫之歡時對女人算得上溫柔的呂布,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麼而且她已經從邊邊角角暗中打聽過了,呂布府上女人不多,也沒有正妻,聽說人員比較簡單。跟董卓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那寵妾自此惦記起了呂布,無奈對方避讓,只能暗自垂淚。
這一切,都落在眼線目中,傳入王允耳中。
這一日,那寵妾又在園中對花落淚,身邊婢女趁着四下無人,忽然低聲道“奴婢知道美人心事,何不告訴那將軍,叫他同太師求了你去。太師行事大有羌人之風,聽說羌人不講究這些,父親將小妾賞給兒子,也是有的。”
那寵妾一驚,先是否認,見瞞不過,泣道“他只躲着我”
“美人何不說有孕在身”
那寵妾一愣,撫着小腹,“可是、可是我”沒懷孕呀。
“婦人懷孕本就艱難,雖然有孕,難以落地的,也是常有的。”
那寵妾這才明白過來,含淚呆了一呆,卻是已經把婢女這番話聽進去了,道“可是將軍不肯見我,我又如何告訴他呢”
那婢女便自告奮勇,接下這差事來。等她出來,自有王允的人給她疏通,讓她去有機會告知呂布。
而另一邊呂布卻是晴天霹靂,沒想到一場酒後貪歡,弄出這些亂糟糟的事情來。
園中避人的角落裏,那寵妾撫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對呂布泣道“將軍不願要奴,都是奴姿容不入將軍之眼的緣故。若不是因腹中孩兒,奴如何敢來煩擾將軍”
呂布有些遲疑,道“這孩子”也可能是董卓的啊。
那寵妾自然明白他的遲疑,嘆道“將軍糊塗。這太師府中已多少年未有孩兒降世,若是太師尚能,何至於到如今也沒個兒子。”
呂布恍然大悟,太師府中終究不是說話之處,然而眼見美人垂淚,腹中還懷着他的孩子,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愉是愉,可人家懷了他的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既然董卓已不能使女人有孕,這美人有孕,月份久了,遮掩不住,此事還是要暴露。
呂布覺得頭有點大,只得道“你放心,我定想法子接你出來。”其實他也覺有點糊里糊塗的,還沒想出確切的辦法來,只是不能不安慰她罷了。
他頓了頓,這才問道“你姓甚名何可有小字”
孩子都懷上了,纔想起問姓名。
那寵妾本是垂淚忐忑,聽到這一問,便覺心中稍安,低聲道“奴自幼飄零,無姓無名,都只喚奴柔兒。”
呂布便道“我記下了,柔兒。你在府中小心,不要露了行跡。我想法子接你出來。”
柔兒便破涕爲笑,望着呂布遠去的背影,沒想到婢女說的法子真就奏效了。
而呂布這次出了董卓的太師府,只覺頭暈腦脹,正騎馬漫無邊際走在路上,偏巧撞見了總是一同往王允府中喝酒的騎都尉李肅。李肅也是幷州軍出身。
李肅一見面,便又招呼呂布同去喝酒。
呂布正是滿心煩亂,需要一場醉之時,便跟着李肅同去。
一場小宴,都喝得有些醉了。
李肅等人漸漸藉口有事離去,呂布仍在灌自己悶酒,上首的王允卻眸色清明,不着痕跡打量着呂布,彷彿一隻優雅的黃鶴在打量它的螳螂。
這一場紛亂的酒局,所有人都是獵手,只有呂布纔是那唯一的獵物。
此刻那獵物已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在王允開口以前,同爲獵手的李肅等人早已往呂布胸中塞了足夠多的憤懣對董卓的憤懣。
“董卓實在對不起咱們幷州軍咱們爲他拋頭顱、灑熱血,最後桃子給涼州軍摘了。”
“最對不起的就是奉先兄爲了追隨他董卓,奉先兄頂了多少罵名什麼賣主求榮、忘恩負義、白眼狼,都往奉先兄身上安。”
“看看,奉先兄額上的傷口還沒長好呢真是叫人寒心吶”
呂布越聽越恨,越恨越是海飲。
室內靜下來,只剩了王允與呂布二人。
王允終於開口,他低聲道“若不是因爲與奉先乃是同鄉,又長久交往,性情相投,我本不該將太師的安排透露。唉,但我可惜奉先之才。”
呂布聽這話大有文章,心中一驚,道“還望大人教我。奉先以後自當報答”
王允卻不說破,只道“我也不好多說。看看大牢裏的人,若是說錯了話,我恐怕也要進去。若我是奉先,一定早做打算。”
呂布驚疑道“義父要對我如何”
王允端起酒杯,含糊道“未必是針對你,不過是對幷州軍的調度罷了。”
對幷州軍的調度
呂布大驚,過去的陰影又浮上心頭。難道又要他們幷州軍去送死犧牲,保住涼州軍是要叫他們去前線,換下牛輔、郭汜等人來還是說董卓已經發現了他的不軌之舉
冷汗順着呂布的額頭滴落下來。
呂布有些心虛,越發要大聲吼出來,道“我爲了追隨義父,連舊主丁原都殺了,義父卻這樣對我。我非要、要”
“要怎麼樣”
呂布醉眼朦朧中,只見王允突然湊了過來,帶着叫人不安的笑容。
“要、要”他說不出來。
呂布說不出來的話,王允幫他補全了,“若是尋常男兒,遭此橫辱,也非得殺之才能立於天地間。”
呂布一驚,酒杯掉落在案几上,酒水淅淅瀝瀝沿着柱腳滴落。
他囁嚅道“可、可我與他,乃是父子”
王允嗤笑道“你姓什麼”
“我姓呂啊。”
“他呢”
“他他姓董啊”呂布沉默了。
王允悠然道“既非同姓,又非骨肉,算什麼父子”
呂布徹底醉了。
他摸了摸腰間董卓所贈的匕首,想到柔兒撫着小腹的模樣,眼前又閃過那一日直飛而來的手戟,耳邊又響起王允暗示董卓要對幷州軍有非常舉動的話語。
呂布咬緊了後槽牙,形勢所逼,卻也怪不得他了
的確是形勢所逼,王允與呂布的部署動作很快,三兩日內便都安排好了。
爲了不讓外人起疑,這幾日呂布仍是如常去給皇帝上騎射課。
而這一日,按照原本約定的時間,呂布早已安排李肅、秦誼等人帶着十數名力士,作衛兵打扮,守在宮門旁。而另一邊,王允已令閔貢假傳皇帝詔書,要董卓前來覲見。
董卓入宮,必然要經過李肅等埋伏的宮門。
此時呂布提醒過皇帝不要外出後,辭別離開,便又往董卓身邊去護衛,要往李肅等人埋伏的宮門走去。
是日午後,陰雲密佈,鳥雀不飛。
長樂宮中,萬年長公主的女先生蔡琰午睡中驚醒,素服散發,望着窗外陰暗的天地間,彷彿夢中那一生纔是真實,而此時的際遇卻是一場夢。
蔡琰胸中情緒難以抑制,揮毫寫下了一首長詩。
詩曰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衆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
在夢中,她不曾來過長安城,而是在舊籍被羌人擄走,遠赴異域,艱難生活許多年,生育兩子,又被迎回漢朝,卻不得不拋卻尚且年幼的孩子。回來之後,親人都已死光了,只自己形影相弔,悲苦磋磨。
這一場大夢,叫蔡琰只覺骨冷齒寒,醒來望着富麗堂皇的長樂宮,猶有不真實之感。
恰在此時,長公主劉清算着時間,來尋蔡琰,一眼見了案上筆墨,笑道“好哇,先生又有什麼佳作了我來拜讀一番”
她便上前,捧着墨跡未乾的紙張念起來,只看開頭便是一愣,待唸到“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覆回疑”等語時,竟是落下淚來。
劉清唸完全詩,回過神來,郝然揩淚,嗔道“先生編出來的故事,倒叫我看得心酸。”她以爲是蔡琰根據當前的形勢,推演出來的一則婦人自傳詩。畢竟此時的蔡琰素服清麗,韶華正盛,居於長樂宮中,與詩中“託命於新人,竭心自勖勵”那位不得不捨下孩子迴歸中原的婦人,怎麼都不會是同一人。
劉清又道“先生怎麼想出這則故事來的又怎麼知道胡地景色倒像是先生去過一般。”
蔡琰蹙眉,輕聲道“我做了一場夢”
“什麼夢”劉清湊上來,捧着那詩,道“這等好詩,怎能沒有題目”
蔡琰凝目看自己寫下的字句,回想起夢中那洶涌的情緒,便將之擬爲題目,寫在首行。
劉清看時,卻是三個字,悲憤詩。
劉清一愣,望着蔡琰清麗的側臉,又看向那苦楚慘痛的詩,不禁覺得胸中情緒複雜,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兩姝觀詩沉默之時,忽然有宮人傳報之聲,如旱天雷般破開了厚積的烏雲。
“長公主殿下,西安門外有衛士作亂,太師董卓遇難”
“陛下駕臨長樂宮”
董卓,死了
劉清與蔡琰都是一驚,猶有些不敢置信,卻見皇帝已踏入殿中。
曹昂、淳于陽等郎官候在殿外。
“太師董卓已死,宮門外擾亂不定。朕擔心皇姐與蔡先生受驚,便過來看一眼。”劉協徑直走進來,腳步輕快,笑道“你們在看什麼給朕也瞧瞧。”
蔡琰已不好阻攔。
劉協自皇姐手中取過蔡琰的悲憤詩,垂眸細看。
劉清哪裏還顧得上詩,忙問道“董卓死了他竟然死了怎麼死的衛士作亂是想要做什麼他們會不會打進宮裏來哎呀,都什麼時候,你還只顧着看先生的詩。”
劉協卻像是被這首詩深深吸引了,連劉清的問話都不曾聽到。
這首悲憤詩,在真實歷史上,乃是文姬歸漢之後所作。
如今卻自年方二十的蔡琰筆下寫出來。
劉協只知道自己是穿越的,卻沒想到蔡琰會是重生的。
蔡琰見皇帝只是看詩,想到夢中小皇帝后來失去了皇位,大漢裂爲三國,不禁唏噓而又悵惘,不知自己爲何有這等奇怪又真實的夢。
她等着皇帝開口詢問,便解釋只是虛構之作,當不得真。
可是小皇帝看完長詩,卻一言不發,只看了她一眼。
只那一眼,蔡琰便覺得整個人都被小皇帝看透了。
她根本無需開口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悲憤詩的確很感人,看一次哭一次。
肥肥的一更先奉上,繼續去準備二更感謝在2020041123:24:412020041214:20:02期間爲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銅宸申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點一點亮晶晶3個;天氣轉涼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駕着太陽車的阿波西、太宰治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書架與電腦版同步。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