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最後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六十九章
未央殿的夜裏,醒着的人總是比別處更多些。
殿中燃燒的紅燭,都忍不住垂下了睏倦的蠟淚,而燭火下議事的君臣卻都神采奕奕。
劉協在殿中來回走動着,環顧着且聽且思的王允、賈詡等人,口中徐徐道“朕雖然坐在長安城中,卻於天下各地都有眼睛。如今戰亂已久,民衆爲避戰亂,都棄田南逃,州里蕭條。各處起兵,如袁紹在河北,饑饉之時,兵卒便以桑葚爲食。而袁術在江淮,兵卒民衆則往東海之濱,取用蚌蛤爲食。袁氏兄弟尚且如此,更遑論他人他們這些人,起兵的時候腦袋發熱,卻沒有長遠之計,甚至連一年的計劃都沒有。不過是缺糧了就出去劫掠,喫飽了就把多的丟了。朕看不用朝廷派兵,單隻缺糧一項,便能叫他們不攻自破。朕的意思,長安城近患已解,也該着眼天下。朕看屯田制在關中推行的不錯,待到來年夏收之後,朝廷有了一年積糧,再要有所行動,便也有了底氣。子師王允字,你擬個詔書出來,發給各處軍閥,叫他們上表投誠,若願意投誠的,便輸送千人入長安,恢復所在地原有的朝廷制度。”
按照朝廷原本的制度,一來,各地每年都要有滿年齡的青壯往都城來做兵丁,輪值之後再回到家鄉;二來,原有的納稅田賦也都要如數上繳。這兩條,因爲戰亂分崩,道路不通,也因爲董卓脅迫下的車駕西行,已經名存實廢了。
朝廷如今在長安城中,不過依靠着從前自洛陽與周邊糧倉內遷徙來的積蓄支撐。如果不行屯田制,坐喫山空,沒有進項,那就遲早完蛋。
董卓原本在眉塢藏起了夠他用三十年的糧食。
但是現在長安城中,有歸降的涼州叛軍共計五萬餘人,原有守軍三萬,呂布麾下三萬精兵,胡軫與徐榮原有兵馬近兩萬,曹昂一萬人,張繡一萬人,馬超與降兵五千,再加上朝廷官員家眷數千人,加在一起將近二十萬人。每天這麼多人的喫用,是個巨大的數字。
“屯田制施行之後,周邊叛逃四散的涼州軍還在不斷歸附”劉協道,“若是人數超出了周邊荒地所能承載的量”
他眉頭蹙起。
王允道“關中人口繁多。然而漢中、邊地人口少”
“關中尚且不穩,便要往周邊發力。”劉協搖頭道“自然要先從關中想法子。關中地方,足夠數百萬人之用。若是二十萬兵耕種的地方都挪不出,那必然是有人佔了太多的地方。”
這就說到漢末嚴重的土地兼併問題了。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可是一點也不誇張。
然而土地兼併這個難題,此前歷代君主,都曾出過各種法令,卻沒有一人能真正解決,而且往往因爲得罪了大地主階級的利益,而招致瘋狂的反撲報復。皇帝自然還是做皇帝,施行法令的高官卻往往落個悲慘下場。
此時聽皇帝提起來,王允與賈詡都知此中兇險艱難,也着實不是一言半語能說清的事情,便都不好開口。
殿中一時沉默下來。
劉協頓了頓,換了略輕鬆的口吻,道“朕請了一位精於耕種的孫夫人,爲朕將濯龍園改爲菜園。待過幾日,園子平整好了,開種之日,朕意要百官同來,到時候,百官下地種菜,也算蔚爲壯觀,是也不是”
王允與賈詡都是一輩子的讀書人,萬沒想到活到半百之歲,還要挽起褲腿蹚泥地,不禁面面相覷,然而心中都明白此舉於此時意義重大,口中自然都忙不迭應了。
劉協都看在眼裏,只笑道“你們不要小看了這種菜一道。那孫夫人一人種菜,便能拉扯家中幾個孩子。你們以爲她真是尋常農婦麼她原是李利的夫人,原也能如你們親眷一般,錦衣玉食的。若是朝中官員都能如此,忙於政務之餘,在府中攜親眷以種菜代替養花,以桑織代替裁剪新衣,新風尚一起,不知能救外面多少人性命啊。”
王允與賈詡都沒想到皇帝口中的孫夫人會是將軍之妻,均是一愣,都連聲道“老臣慚愧。”
劉協正要與他們細論屯田制的施行,忽見汪雨快步入內。
汪雨向來知機,明知皇帝在議事,還擅自入內,必然是有緊急的壞事。
劉協心中一凜。
汪雨上前,附耳低聲道“盧老大人不好了。”
這說的乃是帝師盧植盧子幹。
盧植重病已有近一年,不過以藥材吊着,強行續命。
劉協雖然忙着長安城之困,卻沒忘了老師那邊,叫人每日問診。
劉協聞言,便道“朕往老師府中去探看一番。此事咱們明早再議,兩位大人也都回去稍作歇息。”
賈詡與王允都答應着,心裏對盧植的情況也都有所猜測。
王允比賈詡所想,卻還多了一層。皇帝總共就兩個老師,一個盧植,一個呂布。在王允看來,呂布充其量就是個陪練,算不得老師,但顯然皇帝並不這麼想。從皇帝對盧植的態度來看,他對老師算得上情深義重。如此一來,來日殺了呂布,卻不好如同殺了董卓時那樣聲張,恐怕要做出山匪所行的模樣,禍水東引。那黃鶯兒所知既多,野心又大,也不合留下,可憐她年輕天真。
王允走到殿外,望着滿天星光,長嘆一聲,自古成大事者不惜小節。若不是爲了大漢朝廷,若不是生在這等腌臢亂世,他何嘗不願一生做個兩袖清風的書生學者。
劉協趕到之時,只見府中靜夜無聲,只廊下泥爐煎着的藥材飄出陣陣苦味來,守在外面的老僕神色木訥。
劉協快步入內,卻見盧植躺在牀上,形如槁木。
見了自己最後教導的學生,盧植黯淡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卻終究沒能亮起來。他艱難舉起手臂,口中已發不出聲音,只將一根手指,顫抖着指向牀邊立着的幼子。
劉協這纔看到藏在牀頭幔帳之後,站着個十歲如許的小男孩,正怯生生望着他。那小男孩手中拎着一盞紅色的兔子燈,乃是從前上元節時,劉協隨手賜給盧植的。這是盧植恐怕自己等不到皇帝趕來,因此叫幼子手持此燈,以求皇帝迴護之意。
盧植一生要強,文成武就,門生遍天下。然而戰亂之中,長子次子都已死去,只剩下這個年方十歲的幼子。他行將就木,然而幼子稚齡,如何能放心
劉協心中感慨,上前牽了那小男孩出來,一手握住盧植那根冰涼的手指,道“老師的意思,朕都明白。您放心,這是您的幼子,就是朕的師弟。朕答應老師,一定將此子撫育成材。”他也不過十三歲的年紀,然而言語中,儼然將盧植幼子視作晚輩了,卻也毫無違和感。
盧植本就是強撐着一口氣等皇帝前來,得到許諾後,心氣兒一鬆,嚥下最後一口氣,便魂歸地府了。
他的幼子守在牀邊,尚且懵懂,沒能明白過來。
劉協想到不過兩年前,盧植身量高大、聲如洪鐘的模樣,再看此時躺在牀上、面如金紙的一具屍身,不禁也心中悲痛悵惘,想到自己上一世臨終時只有一隻狗陪伴,心道,果然世上繁華風雲變遷,最終也不過一個土饅頭,一時竟有些心灰之意。
親近之人離世,有所觸動感慨,也是人之常情。
劉協牽着盧植幼子出來,不欲叫他見到自己父親死狀。
盧植幼子見外面衆人忽然涌入房中,圍着父親的牀,不知在做什麼。他雖然年幼,卻也隱然明白,大眼睛裏憋着淚,也只與皇帝尊卑有別,不敢放肆哭泣,跟在一旁,緊緊攥着那兔子燈。
劉協定定心神,低頭看那孩子,才發現那燈上還彆着一封信,取來看時,卻是盧植給他推薦的屯田制可用之人。盧植雖然身在病榻,卻還關注着學生動向,關心着天下時局,因知屯田乃是朝廷長久大計,因此拼着病體,寫下了諫言與可用之人。
盧植書法,天下聞名。此時信上,筆跡卻虛軟無力,只勉強能辨認,更惶論字體。
劉協捏着那厚厚幾十頁的信紙,不知老師是如何拖着病體寫下這一番長書,飽含對天下子民的熱愛與對朝廷的忠誠期盼。他捏着信紙的手微微發顫,才能忍下眼眶中涌出來的熱流。
劉協不敢此時細看,收入懷中,轉頭又看向盧植幼子,見他仍是攥着兔子燈含淚乖乖侍立,不禁心生憐意,放低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望着他,道“我、我叫盧毓。以毓草木的毓。”
劉協微微一笑,道“好孩子,還學過周禮。”又以手撫其發頂,感嘆道“梳齒一般的嫩草呵,你就在朕身邊快快長大。”
盧毓仰頭望他。
劉協低嘆道“長大了,養育你沒了父親的侄子們。長大了,像你父親那樣,與朕一同撐起這大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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