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東城區法院,法官辦公室,正在開庭前會議。
法官仍舊戴着金絲邊眼睛,將頭髮一絲不苟地束在了腦後,她擡眸利落地掃了檢察官和霍燃一眼,快速地問道:“雙方有沒有新的證據要提交?”
霍燃微擡眼:“沒有。”
但檢察官那邊卻有證據要提交,她把手裏的一疊紙,遞交給了法官。
她看都沒看霍燃,乾淨利落地說道:“審判長,這是昨天謝申在監獄裏鬧事打人的資料,據其他犯人的口供,謝申在毆打他們的時候說,如果有刀,他一定會捅死他們的。”
審判長抿着脣,沒有說話,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霍燃擰了下眉頭:“審判長,這件事和本案的案情毫無關係,就算謝申脾氣暴躁,他在監獄裏打架鬥毆鬧事,他放話威脅要殺人,即便他現在真的殺了人,也不能證明他就是捅殺了盛晚的兇手。”
檢察官似乎覺得可笑,她仍舊站着,垂下眼瞼,盯着霍燃:“謝申劣跡斑斑,行爲不端,品德敗壞,我認爲法庭完全有必要知道這些實情。”
她說着,收回了視線,認真地望着審判長,聲音乾脆:“審判長,謝申在法庭審判期間,都脾氣暴躁,容易被激怒,甚至主動挑釁,據負責看守的獄警說,謝申的精神狀態特別狂躁。那麼,誰又能相信他在和盛晚發生爭執的時候,不會像昨天那樣,隨意地施暴,然後失手殺死了盛晚?”
霍燃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下,他眉頭皺起,聲音依舊保持着平靜,眸色卻凌厲了幾分:“審判長,我們不能過用一個人過去犯過的錯來認定他現在一定會犯,我們也絕不能用一個人現在犯的錯來推測他過去的想法!霍燃是否犯了故意傷害致死罪,我們要看的就只是當時的證據。”
檢察官語氣加重了些:“是,當然要看證據,謝申的案子有口供,有在場證明,有指紋,已經足以定罪了。而關於你提出的那些證據疑點,完全可以直接歸於偵查過程中的小失誤。但是,除此之外,法庭還必須考慮謝申對社會的危害、影響和是否符合社會預期,所以必須要將謝申的過往犯罪記錄和最新的罪行記錄納入定刑的考量因素之中,只有這樣的審判,纔會是公平的審判……”
霍燃眸色微斂,剛要說什麼。
“好了。”審判長沒有擡頭,直接冷聲打斷了兩人的爭執。
她迅速地翻看完了檢察官新提交上來的證據,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麼,眸光眯了又眯,好半晌,擡起眼皮,緊緊地鎖着眉頭,不太高興地道,“先生,女士,這是我的法庭,我知道怎麼公平地審判,我有我的審判標準,不需要你們在互相攻擊對方的同時,還來教我怎麼審判。”
審判長的脣線抿得很直,沒有什麼弧度,視線冷漠地掃過兩人。
霍燃眉心微動,檢察官呼吸綿長了一瞬,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審判長再次地看了看手裏的文件,然後,站了起來,她誰也沒看,一張臉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淡,收拾好了手裏的東西,公事公辦道:“法庭會考慮新提交上來的證據,好了,兩位出去吧,庭前會議就到此結束,麻煩兩位調整好情緒,等會法庭上見。”
審判長的助理已經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兩人愣怔了下,才反應過來,法官的意思是,她會考慮檢察官新提交上去的證據。
檢察官率先走了出去,她腳上的高跟鞋和大理石地板碰撞着,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她的步伐很快。
霍燃也跟着走了出去,他一邊快速走,一邊重新給自己扣上袖釦。
檢察官原本走在了霍燃的前面,但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停頓住了腳步,回過頭,擡眸,盯着霍燃看。
她笑了下,眸光微微收斂:“霍律師,法官會採納謝申在獄中鬧事的新證據。”
她的語氣裏,噙着勢在必得的自信。
“我還是那句話,我很欣賞你的口才和辯護才能,但我不得不告訴你的是,法庭上講究證據。霍律師,你與其仍舊想着如何爲謝申做無罪辯護,不如想想能不能給他申請減輕刑罰,但很可惜的是,謝申這個人,從道德人品到法律約束,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以讓人心生憐憫的地方!”
檢察官說完,就看到站在不遠處的蘇予,剩下的話,她也不說了,朝着蘇予禮貌客套地點了點頭,就抱着一大堆卷宗去了休息室。
蘇予走了過來,身上的小套裝被白色的羽絨服緊緊地蓋住了,她拉着行李箱,問:“庭前會議說了什麼?”
霍燃抿直了脣線:“看法官剛剛的反應,法庭似乎打算忽略證據的疑點,所以,謝申的判決應該會是有罪判決,而且他昨天在監獄鬧事的證據,也被檢察官遞交給了法庭。”
蘇予指尖蜷縮了下,她皺眉。
霍燃心態卻挺好,黑眸裏平靜無波瀾,深邃望不到底,他說:“不過也沒關係,這才一審,做出有罪的判決也很正常,我們準備起訴二審。”
“好。”
蘇予吐出了一口鬱氣,但讓她覺得奇怪的是,謝申案子的證據疑點這麼多,警方卻毫無反應,難免給她一種警察胡亂又隨便地結案的錯覺,就像是他們在掩蓋着什麼一樣。
難道是年關將近,上頭施加了壓力,希望讓公安局堆積的案子快點了結,好過年麼?
蘇予想想,這也是年末打官司的劣處。
法院堆積了許多案子,急需在年前解決,法官又忙着寫年終總結、開總結會,人的精力有限,法官的精力細分到每個案子中,就少之又少了。
她遲疑了下,還是提了出來:“有沒有覺得警方結案得有些草率?”
霍燃聞言,淡淡地道:“年關將至。”
短短的四個字落在了蘇予的耳中,她一下就鬆了口氣,霍燃這樣說,就說明他早已經有了準備。
蘇予說:“你已經找人去查了麼?”
霍燃的黑眸銳利了些許:“等陸浸的消息。”
再一次開庭,蘇予的旁邊仍舊坐着謝老,謝老眸色冰冷沉沉,眉間的皺紋痕跡深深,整個人的周身都散發着久居高位的威嚴。
他的眸光一秒鐘都不肯錯過地盯着謝申,緊緊地咬着牙根。
蘇予只看了謝老一眼,就將視線轉移到了謝老旁邊的那個女人身上。
是謝申的太太。
她看起來很溫婉,臉色卻不太好,膚色蒼白,一直用力地抿着脣,嘴脣上的血色被她抿得只剩下了慘白。
她穿着厚厚的羊毛大衣,整個人顯得很怕冷,到了屋內,也沒有脫下外套,蘇予的目光往下,她的肚子那裏有着起伏的弧度。
她像是沒有注意到蘇予的目光,也跟謝老一樣,專注地看着謝申。
謝申坐在了監椅裏,垂着頭,抿直了脣角,他黑色的頭髮微長,因爲低着頭,額前的碎髮往下滑落,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讓人看到他線條冷硬的下頷。
審判長的法槌落下,她嚴肅的嗓音在法庭裏傳播開來:“根據法律規定,在法庭上除了辯護人爲被告人辯護之外,被告人還有自行辯護的權利,被告人謝申,你需要爲自己辯護嗎?”
謝申心不在焉的,審判長問完之後,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審判長再次敲擊了法槌,聲音大了點:“被告人謝申!”
法警推了謝申一把,想要提醒他,法官正在問他問題。
謝申卻不知道爲何,突然間暴怒了起來,他猛地擡起了頭,黑眸陰森,眸光狠戾,從黑髮的碎隙中透了出去,直直地射在了法警的身上。
“你他媽有病,是不是?”
審判長的聲音染上了濃郁的怒氣:“被告人謝申,請注意法庭秩序,遵守法庭紀律!你現在需要爲自己辯護麼?”
她手上的法槌重重敲打的聲音,因爲用力顯得格外刺耳,蘇予的心臟都跟着蜷縮了下。
謝申的手指緊緊地攥着,青筋虯結,在手背上浮起了一條條粗壯的筋絡。
他骨節是蒼白的,猛地流露出的眼神是陰狠的,映襯着他臉上青青紫紫的痕跡,顯得格外可怕。
他冷笑了下,喉結上下滾動着,菲薄的脣是兩片薄薄又犀利的刀片。
他沉悶了一會,轉了轉眼眸,看向了霍燃。
霍燃的黑眸幽深淡漠。
謝申動了動脣,脣畔的冷笑弧度越來越深,他是故意的,嗓音沙啞道:“沒有什麼好辯護的,我認罪,就是我殺了盛晚,虐殺式,先捅她的胸口,十幾刀,最後看她沒有反應了,一動不動了,我再捅了她的右頸。”
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情緒也跟着手上力道的增加,而變得越來越激昂。
他咬緊牙根:“盛晚難道不該死麼?她死有餘辜,她勾引我出軌,她強迫我跟她上牀,她幾次故意設計懷孕,想用孩子來脅迫我離婚!我早膩煩了她,我都說了我太太懷孕了,我要跟她分手,她卻貪得無厭,想要一大筆分手費!”
“所以她該死,我一覺醒來,就直接捅死她!只有她死了,我的生活才能正常!”他雙目猩紅,盯着審判長,大聲道,“看到了麼?我太太還坐在旁聽席,她懷孕了,她受不了刺激,盛晚卻想去威脅我太太,她這種女人,死一百次都不覺得可惜。”
審判長的臉色很差,有些黑,繃着輪廓的線條,右手快速地在紙張上記錄着什麼,檢察官先是一愣,然後眼眸裏閃過了一絲喜悅。
不管謝申是爲什麼要在法庭上這樣自毀,但他這樣做了,就等於又主動送上來了定罪的證據,難逃法律的制裁。
蘇予被他的話氣得手指剋制不住地顫抖,胸口隱隱發疼。
謝申是故意的。
明明就有可能無罪釋放了,他卻在法庭上長篇大論地辱罵來表明他的殺人動機,甚至臨時改了口供,直接認罪。
謝申的最後一句話是:“所以,我的行爲就是正當防衛,請求法庭對我作出無罪判決。”
蘇予睫毛翕動,繃直了紅脣。
果不其然,他話音落下,法庭上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無非就是認爲謝申厚顏無恥,都承認惡意殺人了,還不知廉恥地聲稱自己是無罪的,衆人罵完了謝申,又開始罵霍燃是個沒有道德底線的律師,一點都沒有公平和正義,律師都是騙人的訟棍,還有的幸災樂禍,今天應該要判謝申有罪了吧,都承認殺人了,霍律師終於要輸了。
蘇予的手指慢慢地蜷縮在一起,有些緊張,心臟懸了起來。
審判長擡起頭,嚴肅地掃了在場的衆人一眼:“現在休庭十五分鐘,等待合議庭評議後,再進行當庭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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