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她垂着眼,眼眶溼潤,嚥了咽嗓子,喉嚨有些發乾。
霍燃眸色清冽,對上的是謝申太太溼漉漉的眼睛,她開了口:“霍律師,我能看看麼?”
蘇予的指尖下意識發緊,霍燃看了她一眼,還是把手中的信給了謝申太太。
蘇予的心臟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一樣,謝申最後的遺書只寥寥地提了他太太幾次,而且還只是爲了陳述他和盛晚之間的事情。
謝申對他太太很殘忍,他不愛她,他甚至不把她放在心上,他從來就沒爲她考慮過一次,他不尊重和她的婚姻,和盛晚出軌,讓盛晚懷孕,甚至在太太爲他懷孕的時候,還在外面和盛晚廝混。
他最後甚至因爲盛晚,而自殺了,卻連一句話都沒對自己的太太說。
謝申太太看着謝申的信,緊緊地抿着脣,脣線幾乎沒有弧度,她強撐着自己,不讓自己崩潰,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溢了出來。
她咬着下脣,紅色的血絲滲透出來。
那張薄薄的紙,在她的手中抖得不成樣子。
任誰都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在遺書之中,通篇描述的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的愛情,描述的是他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深愛和難忘。
謝申太太哽咽着,嗓音斷斷續續,像是破了一樣:“謝申,你太狠心了,到死你都沒有想起我,沒有想起我和你的孩子……你對不起她,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對不起我,我憑什麼要給你生孩子,憑什麼……我到底是爲了什麼,我到底爲什麼要忍受這麼多……”
她攥緊了那張紙,握成拳頭,用力地朝着自己的肚子砸。
謝老的瞳孔收縮着,連忙大喊:“還愣着做什麼!都死了嗎!快阻止少夫人!”他又對着謝申太太吼:“你給我住手,別做傻事,你肚子裏是我謝家唯一的希望了!”
蘇予呼吸綿長了幾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黑色幽默的鬧劇一樣。
謝老現在唯一的盼望就是謝申太太肚子裏的孩子了,謝申走了,謝申太太的精神支柱就倒了。
而謝申不管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十足的渣男。
謝申妻子因爲情緒過於激動,暈倒了過去,謝老也沒空管霍燃和蘇予了,醫生和護士腳步聲匆忙又雜亂。
霍燃給蘇予戴上了口罩,和她一同下了樓。
蘇予輕聲地說:“警方估計爲了謝家的案子,很早就盯着謝申吧,所以才能在報案的第一時間,抓住了謝申。”
“嗯。”霍燃說,“警察想要讓謝申認罪,或許在辨認犯罪現場的時候,就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案件細節,恰好謝申又想讓自己認罪,就順着警方給的線索,將罪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從他總是修改口供,也能看出他一直都在撒謊。”
蘇予有些唏噓:“盛晚在的時候,謝申對她不好,會家暴、會讓她流產、會羞辱她、甘心讓她當小三,可是盛晚自殺了,謝申卻又擺出了一副自己是情聖的模樣,爲了懲罰自己、爲了讓謝老痛苦,爲了讓謝家接受審判,將罪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最後還和盛晚一樣,甚至採用一樣的方式自殺,不知道是蠢還是傻。”
霍燃沒有說什麼,已經到了一樓,陸浸不知道去哪裏了,霍燃將蘇予的手包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放進了大衣的口袋裏。
外面的媒體記者還在等待着,獲取第一時間的新聞,人羣熙熙攘攘。
蘇予回頭看了一眼,寒風吹來,帶了冬日的蕭瑟。
她想,謝申的確不是好人,甚至可以說,他是普遍女性會認可的渣男,他對盛晚也不好,從表面來看,他也有充足的殺人動機,甚至他還有在場證據,有人證,有物證,但誰也沒有想到,盛晚的確不是他捅死的,誰也不會提前預料到,背後的故事會是這樣。
霍燃插入車鑰匙,啓動了車子,他瞥了眼蘇予,淡淡地開腔道:“你看到的事實、我以爲的事實和真正的事實,永遠都不會相同。”
接下來的幾天,蘇予和霍燃都在忙法院指派的案子,這些案子律師無法拒絕,且每個律師都有固定的名額分配,到了年末,小案子積壓了一堆,霍燃和蘇予必須出差取證。
蘇予回到公寓,打開了衣櫃,開始收拾行李。
這一次去的是一個小縣城,又要出差,蘇予收拾的基本都是方便行動的職業裝,以黑白灰的高級色調爲主,搭配平底矮靴。
她帶了兩個箱子,一個裝自己的行李,一個裝卷宗材料。
林姨推開門,看她把衣物在牀上攤了一大堆,笑了笑:“你這孩子,把牀弄得這麼亂,你去收拾材料去,衣物的行李我幫你收拾。”
林姨手腳利落,動作迅速,整理東西的思維很清晰。
她不問蘇予就知道蘇予想要簡潔一些的衣物,她就像蘇予的媽媽一樣,又溫暖又能幹。
蘇予彎了彎眼睛:“林姨,我愛你。”
蘇予收拾衣物不在行,但是整理材料她卻條理分明,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已經被她翻閱了許多次,上面貼了各個顏色的便利貼,做了簡單的筆記,她專門找出了她昨晚寫完的證據意見,放在了最上面,等她收拾好了之後,林姨也收完了衣物,還把她牀上的衣裙都掛了回去,整個房間重新恢復了乾淨。
蘇予從後面抱住了林姨的腰,撒嬌地靠在了林姨的背上,又溫暖又柔軟。
林姨摸了摸她的手,溫柔地問道:“怎麼了?最近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還好,只是覺得,我以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特別是在刑事案件上,我很容易、很容易被煽動情緒,希望能幫助被害人找回正義。只不過,經歷了最近的案件後,我對正義兩個字都有些迷茫了,民意就是正義嗎?民意又不是正義嗎?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看,又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面。比如謝申對盛晚的母親不好,歧視盛晚的家人,甚至不肯給予補償金,最早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爲是謝申惡毒又毫無悔過之心;到了現在,我們才知道,因爲盛晚的母親重男輕女,只把盛晚當做搖錢樹,連盛晚的死,盛家人都要藉機大撈一筆,喫人血饅頭,來爲盛晚弟弟鋪路。”
林姨握住了她的手,林姨的手很乾燥,掌心是溫暖的柔軟。
“林姨不懂法律,也沒怎麼讀過書,幫不了你,但是眼見未必爲實,這句話我還是聽過的,眼見都未必爲實,網絡上的那些人都沒看到兇殺現場,更不用說,他們連真實的證據都沒看到,憑藉的不過是自以爲是的猜想,又如何爲實?”
林姨握着蘇予的手,轉過了身,眼眸含笑,眼尾的皺紋都顯得那樣親切:“不管怎麼樣,林姨都支持你。”她另一隻手,親暱地捏了捏蘇予的臉頰,“林姨還是很喜歡你最近的狀態的,努力工作,一直在學習,積極向上,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蘇予撒嬌地彎眉笑。
林姨安慰她:“別太在意太多人的評價,大部分的羣衆不懂法律,邏輯也怎麼清楚,他們只想發泄自己對生活的不滿;一些人是你的同行,他們罵人,不過是想蹭熱度;還有一些人,純粹就是腦子不清楚。”
蘇予被逗笑了:“林姨,你把大部分的人都罵了一遍過去。”
收拾完衣服,林姨還在蘇予的行李箱裏裝上了她做的蔓越莓餅乾,又塞了不少巧克力。
蘇予把行李搬上了後備箱,繞過車頭,她上了車。
林姨站在車窗旁邊,叮囑着:“我在箱子裏面裝了必須的藥品,我查了那個縣城,交通和購物都不是很方便,你要是餓了,喫點餅乾和牛奶,到了地方,就給我打個電話啊。”
蘇予“嗯”了一聲,笑眯眯的:“林姨,回來的時候我要喫好喫的。”
林姨高興地應聲。
到了律所,路過了休息室,蘇予往裏面瞥了眼,好多人都在看電視,和蘇予熟悉的財務小姐姐衝着蘇予招了招手。
蘇予看時間還早,就走了進去。
財務小姐姐說:“前幾天不是一直有消息說,謝申自殺了麼?但是謝家一直在掩蓋這個消息,也沒有正面迴應,今天早上消息忽然就爆了,謝老被警方逮捕了,而且謝申真的自殺了!”
蘇予一早上都忙着收拾東西,還沒去看新聞。
“就是有一點不好,很多人都把謝申的死歸於他殺人愧疚而死,然後就又開始指責霍律師替殺人犯無罪辯護,昧着良心賺黑心錢,說殺人犯本人都比謝申有良心。”小姐姐嘆了口氣,“你說這些人怎麼這麼愛湊熱鬧?……”
蘇予擰了下眉頭,顧不上和財務小姐姐說話,轉身邁開大步,朝着霍燃的辦公室走去。
霍燃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箱,他看了她一眼:“收拾好了?走吧,就出差三天。”
“嗯。”蘇予說,“你看新聞了嗎?”
“看了。”霍燃穿上了黑色長羽絨服,裏面是純黑色的西裝,他一邊拿起桌上的車鑰匙,一邊淡淡地道,“警方已經逮捕了謝老,這是遲早的事情,警方也不敢等待太久。”
“嗯。”蘇予突然不想說了,她覺得自己還是太在意評價了,霍燃的狀態比她淡定多了。
只是,兩人都沒想到,律所的樓下居然會有媒體記者在蹲點。
大約是因爲,謝申死了,盛晚死了,謝老被逮捕了,這個案子唯一的知情人就只剩下了霍燃。
霍燃才一出現,記者就扛着長槍大炮涌了上來,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拋出。
霍燃抿了抿脣角,下意識地就擋在了蘇予的前面,他的神情有些冷。
記者問:“霍律師,你對謝申的死有什麼看法?”
“霍律師,很多人都對謝申無罪釋放的結果很不滿,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霍律師,謝申明明無罪釋放了,但他又自殺了,他是不是良心發現,認爲自己應該對盛晚的死付出代價?”
“霍律師,你爲罪大惡極的人辯護,心裏就不會有愧疚感嗎?”
“霍律師,你是否知道,謝申就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霍律師,民意都認爲謝申應該判死刑的,你卻逆着民意來,你是什麼感受?”
霍燃繃緊了輪廓的線條,面無表情,但記者們卻越靠越緊,他神色沉了下來,將蘇予護在了自己的懷中,卻舉步難行。
他的沉默似是助長了媒體記者的威風,他們的問題越來越尖銳,聲音也越來越刺耳。
霍燃眉宇有些不耐煩,他還沒說話,蘇予的額頭忽然被一個男記者的話筒砸到了,她疼得皺了下眉頭,忍住了小小的“嘶”聲。
霍燃漆黑的眼眸一下就冷冽了下來,浮冰沉沉,他低眸,看了看蘇予的額頭,已經有了一小塊泛紅,話筒的邊緣有些尖銳,她的額頭上還有一小塊破皮,血絲隱隱。
霍燃的臉色有些可怕,他擡起眼皮,一言不發地盯着那個男記者,眼神裏早已凝結了重重的寒氣。
明明沒有做什麼,只有這樣的眼神,就讓男記者感覺到一股背脊發涼。
所有的記者都停下了問問題,看了過來。
蘇予抿了抿脣,有些不太好意思,剛想說她沒事。
霍燃眼神淡漠:“道歉。”
男記者有些猶豫,或許還沒反應過來,旁邊有個記者拽了下他的袖子,他似乎纔想起來,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個很出色的律師,得罪誰,都不能得罪律師。
何況,的確是他錯了。
男記者低頭,嗓音還有些顫:“……對不起。”
霍燃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繃着脣線,冷淡地說:“我還有10分鐘的時間,你們可以提問。”
他原本是不想回答的,但一直被堵在這裏,還不如回答幾個問題。
蘇予仰起頭,看到了霍燃的下頷線條,她覺得,這些記者是不是要被霍燃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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