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霍燃神色疏淡,有保鏢伸出手,攔住了霍燃和蘇予。
霍燃下意識地小小一步,遮擋在了蘇予的面前。
保鏢板着一張臉,語氣公事公辦:“霍律師,抱歉,謝先生說律師奸詐狡猾,在見到您之前,必須搜身,您也必須上交一些東西。”
霍燃瞥了眼人高馬大的保鏢,保鏢立馬懂了,另一個女保鏢,站在了蘇予的面前。
兩人分開搜身,蘇予和霍燃身上較爲尖銳的物品、錄音筆、手提電腦、手機等通訊工具都被收走了,然後他們才見到了謝老。
謝老仍舊板着一張臉,面無表情,一雙眼眸陰鷙,但細細看去,卻能發現他眼睛裏的紅色血絲和眼瞼下不可忽視的深深陰翳。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用力地攥着柺杖的龍頭。
雙手交疊着,死死地撐着,冷眼看着霍燃和蘇予的走近。
謝老彷彿一夜之間,就蒼老了許多,他極力想要挺直的背脊,也顯現出了潰敗的弧度。
他喉結滾動,兩腮顫抖,隱忍着什麼,過了許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了出來:“霍燃,阿申在看守所的時候,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他好好的,爲什麼會自殺!他爲什麼要自殺!那個時候只有你能接觸到他!”他越說越激動,手背上青筋起伏,他撐着柺杖站了起來,“阿申一直都很想無罪釋放,明明一切都好轉了,爲什麼!爲什麼!纔不過一個早上,他就自殺了!”
他彷彿要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到霍燃的身上。
謝老的眼神彷彿要將霍燃喫下去:“你跟法庭到底做了什麼交易,我之前尊重你的職業道德,同意你保密,但現在你必須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霍燃盯着謝老看,神色冷冽,薄脣輕輕地抿着,任由着謝老發泄情緒。
謝老表情猙獰到太陽穴都看得見凸起的筋絡,他忽然揚起了柺杖,朝着霍燃就要砸下去。
霍燃單手一把抓住了柺杖,他沒用很大的力道,但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換來了保鏢們的嚴陣以待,他們的手都伸到了西裝內裏,彷彿隨時都能掏出手槍。
謝老冷笑,帶着倉皇和諷刺:“這下好了,這下全都完了……”
“謝老,謝申是什麼時候自殺的?”蘇予靜默了許久,忽然開口。
這話才一問出,謝老的目光就嚴嚴實實地鎖在了蘇予的身上,帶着濃烈的壓迫感,他攥起手指,死死地盯着蘇予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麼,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老纔打破了沉默,他顯得有些顫巍地往後一步,坐了下來,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那把柺杖,彷彿離開了柺杖,他就再也不能支撐住了一般。
戴着黑墨鏡的保鏢下意識地扶了他一把,被他毫不留情地甩開了。
謝老咬緊了牙根:“我們到家的時候是10點左右,阿申他從看守所出來之後,沒跟我說過任何一句話,我以爲他是心情不好,畢竟剛從那個地方出來,也就沒有逼迫他說話。我正在安排今晚晚宴的時候,他說他想一個人靜靜,就進了房間,鎖上了房門,我是一個多小時後,才發覺不對勁的,敲門的時候沒有任何的迴應,我就讓人拆開房門進去了。”
謝老的呼吸聲沉重又急促,他兩腮骨死死地咬合着:“阿申在房間裏自殺了,他自殺了。”
謝老的眼睛裏映染了漫天的猩紅,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牙縫。
“阿申自殺了,阿申死了,阿申居然自殺了!”謝老一動不動地盯着霍燃,“你到底跟阿申說了什麼?霍燃!你要記住,你就只是個律師,你賺你的錢就夠了,別自以爲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真相是什麼,跟你沒有關係!你只要知道謝申不可能殺人,盛晚是自殺的就夠了!”
霍燃目光疏淡,蘇予卻不再像之前幾次見面那樣沉默,她輕輕地抓住了霍燃的手腕,往前了一步:“謝老,您不奇怪麼?如果像您說的那樣,如果謝申像他在法庭上表現出來的那樣渴望無罪,他現在無罪釋放了,他難道不該高興麼?”
之前她和霍燃猜測,謝申表現出來的樣子,更像是他僞造出他殺人的現象,他明明知法,卻故意利用法律,在法庭上表現出輕視法律、毫無悔過的樣子。
盛晚的遺書被警察藏起,是因爲警察想要徹查謝老。
謝申在無罪釋放之後,選擇了自殺,像極了不能承受良心的責備而畏罪自殺,但盛晚的遺書並非僞造的,盛晚自殺的可能性也很高。
……
蘇予盯着謝老:“謝老,謝申是怎麼自殺的?”
謝老眼底紅紅的,他沉默着,一言不發地回視着蘇予,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眼底浮上了濃重的譏諷和輕視:“蘇予,蘇治國知道你和霍燃這樣的窮小子在一起麼?”
蘇予的睫毛扇動了下。
“窮人就是窮人,霍燃的骨子裏就是擺脫不掉他從小就有的窮酸氣,你看看,他爲了賺錢,什麼謊話都說,他就是憑着自己還有幾分好看的臉,專門騙你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千金大小姐,你父親肯定不會同意的吧,可惜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聽不進大人的話,我們越是阻擾,你們越是覺得自己是真愛……”
他輕聲笑出來。
然後閉上了眼。
“霍燃,我不知道你跟檢方做了什麼交易,讓阿申無罪釋放了,你的職業道德的確讓人佩服。”他頓了頓,閉上了眼睛,手指用力地攥起,“阿申是拿刀自殺的,我讓人撞開門進去的時候,他已經趴在了牀上,一動不動的,整張牀上都是血,他的刀就在他的手邊,他的脖子上有刀傷,胸口有,腹部有……”
謝老的嗓音都是剋制不住的顫抖和蒼老。
“……阿申最怕疼了,他怎麼敢,怎麼敢……”
蘇予抿緊了脣。
謝老再強大,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失去了孫子的老人,他深呼吸:“阿申是在報復我……”
走廊的盡頭又出現了一個人影,她皮膚很白,神情有些憔悴,四肢很纖細,但是腹部卻隆了起來。
這是謝申的太太。
蘇予的心臟緊縮了一下,她看着謝申太太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越是走近,越是能感受到她的脆弱,醫院慘白的燈光混着從窗外投射進來的太陽光,她臉上的皮膚被照得幾乎是透明的,彷彿下一秒就會慘白得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她的手輕輕地託着自己凸起的肚皮。
謝老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站了起來,不悅地擰起了眉頭,褶痕深刻。
保鏢立馬過去扶住了謝申太太。
謝老嗓音沉沉,含着冷意:“你過來做什麼?阿申沒了,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照顧好你肚子裏的孩子!”
謝申太太很安靜,她點了點頭:“爺爺,我知道的,不過,我有事想跟霍律師說。”
謝老眉間的摺痕越發深,緊緊地繃着一張臉:“什麼事情,你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謝申太太沒有再看謝老,她睫毛不停地翕動着,脣線繃得很緊很緊,她擡起了眼皮,看了蘇予一眼,然後又看向了霍燃。
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瞳孔的顏色有些淺,眼尾稍稍下彎,很溫婉,但能清晰地看出,她的眼皮是紅腫的,分明是剛剛哭過。
她蒼白的脣動了動:“霍律師,阿申有東西要交給你。”她低眉的那一瞬間,眼角有晶瑩的淚光閃了一下。
她胸口起伏,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了霍燃,手指卻剋制不住地顫抖,鼻尖微紅,眼淚一下就滾落了下來,她緊緊地咬着下脣,整個人就像是一張緊繃的弓。
她嗓音很輕:“在房間找到的,爺爺在撞門進去的時候,我的手機郵箱裏收到了一封定時郵件,是阿申發的,他讓我去房間那個上鎖的抽屜裏,拿一封信。”她聲音裏的哭腔早已經遮掩不住了,哽咽着,“爺爺撞開門之後,不讓我進去,我就知道,阿申出事了,然後我就讓人進去取了那封信……我沒看過這封信,阿申的郵件中指明瞭要給你。”
霍燃清冽的黑眸,看了謝申太太一會,慢慢地拆開了那封信。
謝老分明是不知道這封信的存在,他睜大了眼睛,眉宇間流露驚訝,臉色越發可怕,他使了個眼色,保鏢就趁霍燃不注意,搶走了他手中的信。
霍燃稍稍地擰了下眉頭,似乎並不驚訝謝老的舉動。
謝老快速地瀏覽着謝申的親筆信,越看,他的手指越是緊攥,他狠狠地咬着牙根,等到閱讀完,他的神色頹喪又絕望,他往後踉蹌着,坐了下去。
“阿申……阿申……”
他精明的眼睛一點點渾濁了下去,充滿了紅色的血絲,是疲勞,是絕望。
霍燃神色淡然地從謝老的手中,拿過了信,謝老沒有反對。
霍燃的信放得比較低,方便蘇予也能看到,謝申的字並不好看,大約因爲他寫得很着急,還很潦草。
“霍燃,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你做錯了事情,你的無罪辯護並沒有成功,你甚至害死了我……我是開玩笑的,雖然我還是不喜歡你和陸渝州,但不得不承認,作爲律師,你和那小子都很優秀。很多律師都是僞君子,包括我自己,他們又想賺錢,又想對得起職業道德,一方面又想在羣衆的面前表現出自己悲天憫人的模樣,生怕其他人鄙夷他沒有人性道德。”
“對當事人不帶有任何偏見,是很多律師都無法做到的事,但是你做到了,法律很有意思不是麼,法學思維也很有意思,我說了那麼多話,只要沒有可靠的證據,你是不是都不相信?”
“不過,你相信或者不相信都無所謂了,這個世界已經很糟糕了,我已經對這個世界厭惡了。”
“晚晚的確不是我殺的,我和晚晚糾纏了三年,我一直沒能給她一個名分,甚至讓她多次墮胎,我也動手打過她,只要她說想離開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是一個懦弱的男人,在外面受的憋屈,我總是發泄在晚晚的身上。案發前不久,我的太太懷孕了,我爺爺希望我能收心在家裏,他也忍受夠了我和晚晚的關係,所以,他將我關在了家裏,限制了我的行動,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學校散佈晚晚勾引已婚男人的消息,又公開了晚晚貧窮的家境,讓晚晚在學校遭受排擠和歧視,他還給學校施壓,讓學校開除晚晚,不給她畢業證書,還讓晚晚正在打工的咖啡店開除了她,停了我給晚晚的卡,還讓晚晚遠在老家的家人來B市找她要錢。爺爺這個人,固執了一輩子,不喜歡忤逆,也沒有什麼同情心,他是想將晚晚逼走。”
“晚晚其實從第一次墮胎後,就有輕微的抑鬱症,她想和我分手了,我好不容易纔從家裏出去,見到她的第一面,她就說她要離開B市,她受不了了,她要和我分開。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嘗試着挽回她,但她還是要離開我,我沒忍住,又對她動手了。案發的當晚,她喝了點酒,我就帶她開了個房間,那天晚上,晚晚給我煮了一杯牛奶,牛奶裏也的確放了安眠藥。第二天,我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是晚晚的刀在我臉上劃出的刀傷疼痛,讓我驚醒了,晚晚她想殺了我吧,她跟我發生了爭執,她說是我毀了她,她不能再生育,她無法畢業,她掉入了深淵之中,她說她在我的牛奶裏下了安眠藥,就是爲了讓我陷入深度睡眠,她好殺了我。她說她恨我,她要拿刀刺我的胸口的時候,她的刀被我奪了過來。我又愛又恨又愧疚又憤怒,情緒已經不是我能掌控了的,我當着她的面,就朝着自己的胸口刺了進去,所以胸口的那一刀是我自己刺的,臉上的傷痕是晚晚刺的。”
蘇予胸口發堵,謝申真假話摻着講,假作真時真亦假。
“看到我胸口流血之後,晚晚很崩潰,她也要拿刀捅自己,我不敢賭,只好先離開了,我胸口的傷其實不深刻,呵,可笑吧,我根本就沒那個勇氣,因爲身上有血,所以我換了一套衣服後,走了出去,去買藥,給自己上藥,路過咖啡店的時候,我就走了進去。那個咖啡店是盛晚第一次打工的咖啡店,也是我和她初遇的地方,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的美,她的一切,那時候我在想,如果時間能重來該多好。”
“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我才離開,晚晚就在房間裏自殺了,她的心比我狠多了,她捅了肚子好幾刀,是恨自己曾經流產傷害孩子,她捅自己的胸口、心臟,是恨自己不該愛上我,最後她捅的是脖子。這樣的死亡方式太疼了。”
“警察根據酒店工作人員提供的線索來抓我的時候,我明明不相信,內心深處卻又覺得,這就是晚晚的選擇,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我剋制不住地顫抖,我後悔,我恨我自己,警察帶我去辨認現場,我看到晚晚死亡的照片,我一下知道了她的致命傷,法醫無法精確地確認她的死亡時間,所以,我承認是我殺了晚晚,我從始至終都是愧疚的,從知道她的死開始,我就不想活了,我不是個好律師,但就算我的法學素養再差,我再爛、再狂妄,如果我真的想活命、想無罪釋放,我怎麼也不可能在法庭上那樣囂張,怎麼也不可能這樣不配合辯護律師。
我就是想讓法庭判我死刑,公開地審判我,審判謝家,來慰藉晚晚的在天之靈。我受夠了……”
“我怎麼都不敢相信,晚晚離開了,或許人都是這樣,失去了之後,纔會發現,她對自己有多重要,我的心空蕩蕩的,整個人都失魂落魄,心臟疼得幾乎不能呼吸。晚晚是被我逼死的,是被謝家逼死的,我的確就是殺人兇手。”
“我本來是想同她一起去死的,但看守所看管得很嚴,我就換了一種贖罪的方式,承認殺人,敗壞名聲,讓法庭判重刑,讓謝家和我都一同接受辱罵。”
“爺爺會找你辯護,是在我的設想之中的,但我也做好了應對措施,不配合你,惹怒你,最好讓你不再爲我辯護。很可惜,你在我的掌控之外,你甚至還成功地爲我做了無罪辯護。”
“越是無罪出獄,我內心越是煎熬。在剛剛進入看守所的那一段時間,我還會夢到晚晚,後來,我覺得連她的臉都有些模糊了,我又害怕又平靜,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我太太肚子裏還有孩子,謝家不會無後,我這樣糟蹋了晚晚,哪裏還有活着的資格。”
“我想了很多種自殺的方式,用刀捅的方式,最能撫平我心中的愧疚和怨恨,晚晚也會想看到的吧,我想到我死之後的樣子,就剋制不住興奮地全身顫抖。”
“我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我也受夠了被爺爺掌控的痛苦了,我知道了謝家太多的祕密,永遠都無法從泥淖之中爬上來了……”
“還有一句……你和蘇予好好的吧……你們啊,和我跟盛晚不一樣,哪裏都不一樣,只不過,蘇治國不是什麼簡單的貨色,你和蘇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最後的落款是:謝申於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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