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是,也是我和我太太的決定。”他眼睛裏充血,疲勞又狼狽,“我知道霍律師業務能力強,也知道你若是打官司,連殺人犯都不用坐牢,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他語氣很平淡,但卻隱隱約約透着些微的諷刺,“我爸爸前幾天是太着急了,他也被矇蔽了眼睛,所以才急着找你,他現在冷靜下來了,我媽媽……”
他頓了頓,嗓音沙啞又哽咽:“我媽她做錯了事情,她也該爲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他雙手撐在了桌面上,說着,雙手掩面,能看得出來,他的壓力很大。
蘇予看着他,從旁邊抽了一張紙巾,輕輕地放在了他的面前,她抿了抿脣:“能說說爲什麼決定不委託了呢?阿姨在法庭上,需要律師的。”
許程放下了手,眼眶通紅,他繃緊了臉孔的線條,看着蘇予:“我會另外委託律所,或者就直接接受法院指定的法律援助。”
蘇予不解,她眉頭擰了下:“是我們律所不好?”
“不是不好。”又有人推開了會客室的門。
幾人回頭,看到了一個女人,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她的身後是緊緊跟着的前臺。
霍燃擡眸,對前臺說:“沒事,你去忙吧。”他移開視線,看着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走了進來。
許程站起來,有些驚訝,說:“曉玥,你過來幹什麼?”
被叫做曉玥的女人,眼圈紅腫:“許程,我是過來看看你要做什麼的!我們的女兒死了,被你媽媽害死了,你卻只想着幫殺人犯脫罪,你對得起我們女兒嗎?她還那麼小,那麼小……她纔來這個世上幾天……”
“你胡說什麼!”許程快步走了過去,握住了女人的手,“你別過來胡鬧了,先出去,我這邊馬上就談好了。”
“我沒有胡鬧,許程,你聽到了沒,我不允許你給你媽請律師!不然我們就離婚!”曉玥緊緊地抿着脣,她的眼睛下滿是青色的陰翳,她轉過頭,盯着霍燃和蘇予,“許程倒還算是個男人!他之所以要取消委託,不是因爲你們不好,而是因爲霍律師太厲害了,不管犯了什麼罪,經過他的辯護,大多都是無罪釋放,我很佩服他,黑的能說成白的。”
她笑了下,眼睛裏都是譏諷,她蒼白的眼神看着霍燃,眼角有淚光閃爍:“如果我婆婆由你辯護,是不是又是無罪,或者判個緩刑,頂多一兩年,她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出獄了。可是我女兒該怎麼辦,我女兒被她害死了,誰來替她償命!憑什麼老太婆可以開開心心,我女兒卻失去了生命!我絕對不會原諒她的,我要她被判死刑,只有她的死,才能撫慰我的女兒!”
“曉玥!”許程聽到最後一句話,瞳孔放大,他咬緊牙關,“胡說什麼!”
“我胡說?那你怎麼不去問你媽媽,爲什麼要害死我女兒?這麼多年,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瑩瑩被她虐待,我也天天受折磨,這些我都忍了,因爲她是你媽媽,可是她怎麼那麼狠心,害死我的孩子!她就那麼想要一個孫子嗎?!”
曉玥的情緒已經在崩潰邊緣了,她脣色蒼白,眼前有些眩暈,搖晃了下,差點就暈倒了。
許程連忙扶住她:“曉玥?”曉玥沒有徹底失去意識,她大概是過於疲憊,蘇予倒了杯水給她,輕聲說:“先喝一口。”
許程沒有接,他神態焦急,有些不耐煩,直接對霍燃說:“霍律師,案子我們不委託了,就這樣吧。”
說完,他急急忙忙扶着太太要走。
霍燃邁開長腿,身形修長,他幫忙着扶住了曉玥,一路送到了許程的車上,許程關上了車門。
霍燃看着他,微微斂眸,聲音清潤又平靜:“許先生,案子的委託是我跟您父親委託的,如果要解除委託,也必須是他本人過來,所以,我會跟他聯繫的。”
徐程緊緊地擰着眉頭,眉間似是有怒意上揚,但他的太太身體不舒服,他也沒跟霍燃多說什麼,踩下油門,就趕去了醫院。
回到律所辦公室,蘇予正在自己的辦公椅子上坐着,她正看着電腦,電腦上插着U盤。
陸渝州正垂眸,也看着卷宗,他聽見腳步聲,擡起頭,他頓了頓,說道:“剛剛那個是來解約的?”
“嗯。”
霍燃把脫下來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
陸渝州放下了手中的筆,他的襯衫微微露出,他說:“你怎麼想的?”
“能怎麼想?”霍燃看起來並不怎麼在意,他眉目舒朗,“來解約的是阿福叔的兒子,但委託我的是阿福叔,他也沒有委託書之類的,我會跟阿福叔確定下,如果阿福叔真的想解除委託,那再看看。”
陸渝州沉默了會,他長腿交疊,靠着沙發,說:“其實不接更好,這個案子一看就難啃,他們又是一家人,你參與進去,很容易裏外不是人。”
霍燃神色很淡,還笑了笑:“是啊,但是我答應了會接案,要是阿福叔真的是這個想法,那我就不會再管這個案了。”他說着,走到了蘇予的身後,微微彎腰,看着蘇予的電腦屏幕,上面正在播放監控片段。
陸渝州見兩人要討論案子,便回去自己的辦公室。
霍燃目光定定地看着屏幕,說道:“江寒汀有個堂哥,曾經跟他的關係很好,但是,他堂哥在大學的時候,誤染上了毒品,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前幾年,因爲吸毒過量死亡了。”
蘇予一怔。
霍燃薄脣微動:“所以,江寒汀承認,他的確因爲堂哥的緣故,厭惡吸毒的人,收容吸毒的人和毒販。”
“林檢察官打算從這點下手?”
“她會提到這點,作爲動機,我會提出反對,但不知道法庭會不會採取這個意見。”
蘇予想了想:“這個作爲動機,實在太勉強了。”
“是很勉強,可是,當案情無法推進的時候,這個動機又變得格外可信,因爲江寒汀對吸毒的人存在含有私人情感的偏見,再配合章女士的證詞,江寒汀對周振谷的見死不救,就不那麼難以理解了。”
蘇予睫毛微動,是啊,現在輿論聲勢的壓力下,社交媒體都被這件事刷屏了,幾乎一面倒地指責政府和警方,凡是爲警察和政府說話的,都會被羣嘲一頓,輿論希望有人能出來擔責,他們所希望的那個人就是江寒汀。
蘇予擡頭看霍燃,她說:“章女士的證詞有漏洞,明天開庭的時候,可以詢問一下她。”
她想到了什麼,又去翻卷宗,她抿着脣,睫毛翕動,白皙的手指快速地翻頁,她停在了章女士的筆錄那一頁,筆錄下有章女士的手寫簽名,還有她的指紋,這是章女士指認出江寒汀的筆錄。
蘇予微微垂着頭,霍燃幫她壓住這一頁,她又去看文件袋裏的其他東西,因爲重新退回偵查了,所以,除了文字版本,還提交了審訊的視頻資料。
蘇予做事情向來細心,她去法院復刻資料的時候,就已經分好類了,她找到了那個U盤,插入電腦,從命名爲“江寒汀”的文件夾中,找到了章女士審訊資料,她點開錄像。
一張簡單的桌子,一盞白熾燈懸在了幾人的上方,左側坐着兩個警察,右邊坐着章女士。
警察問:“你那天晚上在酒吧門口,看到了警察抓人了嗎?”
“看到了。”
“你看到了警察的長相嗎?那天晚上能找到的目擊者就你一個。”
章女士點了點頭。
另一個警察拿出了一整排的照片,擺放在了章女士的面前,問道:“你記得是哪個嗎?你指認一下。”
章女士的目光在八張的照片裏,徘徊來徘徊去。
蘇予眸光平靜,直到看完這一段錄像,她微微仰着頭,眼睛有點亮,她輕聲說:“這一段問話有問題。”
霍燃漆黑的瞳眸越發的深,他偏頭,笑意浮現,他也明白了今天蘇予一系列行動的含義了。
霍燃俯身,幾乎將蘇予都攬在了自己的懷中,他的下巴輕輕地擱在了蘇予的腦袋上,他修長的手指操控着鼠標,點開了便利店的監控片段,章女士裹着大衣,但能看出來,她大衣下穿着厚厚的睡衣。
霍燃又去查了關於章女士之前的資料,包括她在網絡上發佈過的照片和文字,過了會,霍燃又突然鍵入了“宋一明”和“趙樹”,他簡單解釋了一下:“我讓陸浸去查,江寒汀下午也提到了這兩個人。”
蘇予點點頭,這時候,有一條短信發到了她的手機上,來自蘇治國,他說:“今晚我會回家,你別亂跑。”
蘇予忍不住笑了,她又不是小孩子,還能到哪裏亂跑。
霍燃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到了半山別墅,蘇予下車,她往院子的方向看了會,沒看到蘇治國的車子,她就趴在了車窗旁,沒說話,卻有些不捨。
霍燃用指尖去碰了碰她的臉頰,手指蜷縮。
她一下勾住了他的脖子,黑眸清亮,似是有霧氣瀰漫,她湊了上去,被冷氣浸潤的冰涼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
熱戀的時候,就是這樣無聊,碰到對方的一下鼻尖,一根手指,一處衣角,都可以暗自歡喜很久。
她沒有親他,但氣息就在他的周圍,她盯着他的眼睛:“親一下?”
他沒動。
她說:“那……明天見。”
霍燃摸了摸她的頭髮,聲音有一點點沙啞,含着笑:“明天見。”
他不親是有原因的,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二樓的窗戶處,蘇治國臭着一張臉,瞪着眼睛,就盯着他。
他哪裏還敢對蘇家的公主動手動腳。
霍燃右手搭在車窗上,靜靜地看着蘇予進了院子,蘇家的傭人朝着她打招呼:“小姐回來了。”
霍燃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后,才擡眸,看着二樓的蘇治國,蘇治國神情冷冷,抿着的脣沒有絲毫弧度,氣壓很低。
霍燃還在想,要不要下車打個招呼,蘇治國已經離開了窗戶那。
蘇予走進客廳,就看到了她爸爸,她腳步微微一頓,心裏有點虛,不知道他剛剛有沒有看到她和霍燃在一起。
蘇治國正在看今天的報紙,知道蘇予回來,連眸光都沒有移開。
蘇予笑:“爸爸,你回來了。”
“嗯。”蘇治國的語氣沒有什麼感情,很平淡。
“我先去洗澡換衣服。”
蘇治國沒有說話,蘇予瞥到站在廚房門口的林姨,對着林姨彎了彎眉,她正準備上樓,蘇治國沉沉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蘇予,你前幾天去哪裏了?”
蘇予一愣。
不等蘇予回答,蘇治國翻了一頁報紙,說:“別撒謊,我還沒老,這個家裏就沒有能瞞得過我的事情。”他停頓了下,“又去鄉下了?”
他放下了手上的報紙:“人家都往高處走,就你喜歡偏偏喜歡往低走。”
蘇予轉過身,心裏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但她長這麼大了,和她爸爸相處了這麼多年,她知道,越是犟,越是沒用。
她直接承認了,認真地說:“我大年初一去霍燃家拜年了……爸,我是認真的……”
“認真?”蘇治國一邊反問,一邊重新拿起了報紙,他壓抑着怒氣,“你就是太年輕了……算了,大過年的,我也不跟你說這個了,今晚我們補上年三十沒喫的團圓飯,你去洗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