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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時節,宛陽街市上多的是南來北往的行商,皆是想着趕在臘月裏歸鄉的。東風樓堪堪對着登月橋,緣着登月橋往燈心巷方向去,那裏也有處酒店,只生意比不得東風樓興旺。
早在十數年前,霍家閒雲居還擔着“宛陽第一樓”的嘉名,如今卻是江河日下。
霍沉在南省的三年間,大抵是賬簿看多的緣故,忽患上那能近怯遠症,離得遠便看不真,故時常虛着眼看人看物,有時就連與他最親的雲飛都辨不出他究竟是看不清還是有所思。
譬如此刻。
但見他指尖在茶盞上敲點,直到小夥計伺候端菜時方收回眼。
“來時方琦可問你什麼了?”霍沉忽然問道。
他來之前,雲飛高興的正是這回事兒,眼下聽他問起,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問了問了,我原先還拿書裏恭維人的話諷他,誰成想他沒聽見似的,爾後……”
說話間,飯菜亦上得差不多,雲飛忍不住先剔了小塊魚肉,然還不待送進口中又想起別的話來,停下動作,頗不好意思道:
“倒忘了,三哥那時若再晚些告訴我他是誰,沒準兒我就信了他的胡話,豈不是要錯怪賀姐姐是那蠻不講理的?”
冷不防聽他提起令約,霍沉又回想起剛纔的事,蹙額噎他一句:“我瞧你已是信了。”
魚還沒喫,魚骨頭反倒先進了喉嚨裏,真真兒如鯁在喉的雲飛撇撇嘴,試圖轉說他話:“那你同她回竹塢時,可爲昨日的事道歉了?”
這話落在霍沉這裏無疑成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心下無端煩錯,可他無心與這個聒噪小子解釋甚麼,只搪塞:“尚未,那糖藏在懷中,一暖便化,見不得人。”
“這話倒是……”雲飛皺眉思索,俄然放下手中箸子,將肩頭的小褡褳甩到身前翻找。
端菜上前的小夥計經他一嚇,不慎碰垮了他摞得高高的蜜橘,有兩顆直直滾到霍沉手背處,一時間,四周忽廝鬧起來。
閣樓之上,年歲尚小的小夥計忙不迭放菜求饒道:“小的手腳子粗笨,驚擾了霍三公子和這位小公子,還請二位饒了這回……”
約莫是從方琦那裏知曉了霍沉來頭,小夥計嚇得不輕,只差再碰個頭。
霍沉黑漆漆的眸靜覷着他,聽的卻是閣樓下的動靜,紈絝的醉鬧、行人的驚呼規勸、黃口小兒的哭鬧聲……
“真真的氣死人,幾時又要你磕頭了?你只下去。”雲飛生氣攆走那礙人眼的膽小夥計,自趴去窗欄往登月橋上看,看清後登時撐直胳膊身子。
“三哥,是阿顯在與人打架!”
作者有話要說:雲飛:我和三哥都在秀,只有阿顯在捱揍。
阿顯:???
感謝陸修小可愛的營養液~
第5章遙相望
登月橋兩頭教行人過客圍得水泄不通,雲飛觀望未幾,便匆匆離座跑下閣樓。
石橋南端,挨肩擦背的人羣裏一個垂髫小孩兒正哭着,他腳邊落了串糖葫蘆,以故一時對着橋面哭,一時又擡頭看着阿顯擤鼻涕。
雲飛貼着束蓮欄板往拱橋上去時,靈活岔開了那羣大人,卻耽擱在這麼個小孩兒跟前。
眼見着阿顯就要擰不過他對面那人,雲飛也不管顧,只扶着石欄一躍,經闌干上越過那羸瘦小孩,引得衆人看去他那兒。
“喂!你是哪家的醉鬼,也不知羞,還跟小孩子計較?”小少年從欄杆跳到拱橋上,還沒立穩腳跟便挑釁句。
話落,人羣窸窸窣窣起來。
“那可是霍二公子,小兄弟切勿招惹他!”
人羣裏忽傳出這麼句話,不待雲飛有所反應,那邊糾捩在一處的二人便齊齊滾在橋面上,那霍濤做了人肉墊子,腦袋撞的好一聲響,嚇得橋上衆人連連退幾步,後頭瞧熱鬧的也險些摔倒大片。
此時的阿顯,像頭髮怒的小牛,甚麼也顧忌不得,瞧準時機便氣勃勃抓起霍濤的手,狠狠地朝他腕上咬去。
“嘶——”霍濤因撞到腦袋已是酒醒三分,此時又是痛得倒吸口涼氣,胳膊重重一揮,“撒開!”
他正值年輕力壯,又慪了火,這一揮再不似方纔那樣刻意收着力道,直將阿顯從身上甩開,一頭撞到石欄板上。
“阿顯!”雲飛惘惘醒神,惱躁自個兒沒早些反應過來,急慌慌上前扶他。
霍濤因未帶小廝出門,唯有自己扶着後腦勺起身來,靠坐在石橋另一側的闌干上,齜牙皺眉瞧自己被咬出個深牙印兒的手腕。
而石橋上的人羣,從他起來便各自散開,不過剩幾個還沒走遠,唯有那個瘦伶伶的小孩兒始終守着,見人撞了頭,與雲飛一齊跑去跟前。
石欄板上雕着幾枝蓮花,阿顯腦子裏一番天旋地轉,連帶着蓮花也轉起來,他死死摁着額頭,想忍過那陣疼,卻覺知到一股熱流,鬆手一看,手心裏已然沾上血。
見這情景,那小孩兒又哇的聲哭起來,雲飛也是一驚,忙道:“你哭甚麼?我們帶他找大夫去。”
“欸。”那小孩兒收起哭聲,霍然立身,卻撞到一人腿上,捂着腦袋噯喲一聲。
“三哥!”雲飛眼睛一亮,叫來人聲。
霍沉微微弓腰,在雲飛的幫扶下將阿顯提起來,又從懷中取出方乾淨帕子壓在少年汩汩冒血的地方。
“嘶——”小少年痛呼聲,剛想同他們道謝卻見雲飛衝他比了個噤聲手勢,只得縮着脖頸暫待在霍沉的掌控下。
石橋底下,不甚湍急的流水聲愈發聽得顯了,原是四周都不知不覺地靜了下來。
闌干上靠坐的霍濤再不瞧他的傷,原先醉昏昏的雙眼竟也變得百般清明,定定望着親自替小少年捂住傷口的霍沉,眼底漸漸浮起復雜神色。
霍沉的視線只停留片刻便收回,問阿顯:“可還走得了路?”
“嗯。”阿顯僵着脖子,問,“我弄髒了你的帕子,可要我賠?”
“……”霍沉語塞,暗想這姐弟倆怎都愛問這種奇怪話。
還是雲飛出言岔去:“我三哥豈是這樣小氣的人?我瞧你撞得不輕!”說着就要帶他瞧大夫去。
霍沉鬆手教阿顯自個兒捂着腦門兒,領幾個小孩兒下去登月橋。
橋上只剩霍濤一人時,他神情一變再變,最後忽地又擺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着霍沉背影揚聲笑道:“別來無恙啊,三弟?”
靜默的街市上,但凡聽見這話的人無不探腦看向霍沉,但見他腳步也不曾停頓,若無其事地離了這裏。
燈心巷外的醫鋪裏,小少年苦着臉,不時委屈嚷嚷句:“嘶,輕點兒,疼死個人了。”
他越嚷,雲飛和那個小孩兒的腦袋湊得愈近,眼睛也不肯眨地盯着老大夫替他敷藥。
“我且問你,爲何會跟他打起來?”雲飛問。
“這事兒我省得,”答話的是那個瘦怯小孩兒,他癟癟嘴,“原是阿顯哥替我買了串糖葫蘆,但教那醉鬼撞掉在地上了。”
“胡說,你又知道什麼!”阿顯反駁他,不慎牽痛傷,教大夫按住,喫痛聲才憤憤道,“你們不懂,橫豎我有的惱。”
角落裏一把雕漆椅子上,聽聞這話的霍沉眼皮兒微微一動,猜到什麼似的,擡眼掃去。
那端老大夫已替小少年包紮起腦門兒。
雲飛自覺癡長他數月,對他這話極爲不滿,因問:“你不說又怎知我不懂?不若說出來,往後遇着他,我幫你一塊兒打,何如?”
令顯聽得心中一動,眼珠轉溜溜瞧霍沉眼,低低問:“你們同他,不是本家麼?”
“呸呸呸,誰同他是本家了!”雲飛說着也飛快瞥霍沉眼,看他像是沒聽見,聲音壓得還要低,“你放心,我付雲飛生平最不齒那些人,你若說與我,我準是跟你一頭的。”
一個素愛刨根問底,一個自來憋不住話,眼見着就要對付不過去時醫鋪外傳來說話聲:“鬱先生,阿顯就在這處!”
阿顯一聽這聲兒,噯喲聲,扯回頭看,只見個鬢生銀髮的老先生跨進醫鋪門檻,身旁跟着個穿着半舊灰棉襖的小少年。
“外公!”
少年雖叫人叫得心虛,精神卻未短少,鬱章邊無奈邊也鬆了口氣,走近問那老大夫他傷得如何。
鬱章在宛陽書院裏教了二十餘年的書,人都叫他聲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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