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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櫻桃煎
“誰教的你?”她又問,亮汪汪的眼定定瞧着他,生怕他會向她扯謊。

  霍沉沒答,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毛茸茸的兔耳朵,而後將整隻兔子遞給她。

  “……”

  令約心情複雜地接過一把雜草,長長的兔耳在她手中顫上幾下,緩了緩,等兔耳安分了才又轉過臉龐。

  他還沒答她,此時的霍沉,受他的奇怪猜測干擾,百般愉悅。

  在他看來,令約的追問有些像是在介意,介意他爲何會做這些小姑娘玩兒的東西,換言之,她似乎是有些喫味。

  竊喜不已的人想等她再問一遍,結果當然是他先沒沉住氣,答了她。

  “我不認得她,偶然碰上說過一番話罷了。”

  神情口吻都極爲真誠,沒有半點誆騙痕跡,令約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寬心不少,甚至有心情默默接一句嘴:不,你認得,只是我不能教你省得。

  殊不知,她這點好心情落到霍沉眼裏又變了味,害他越發膨脹得厲害。

  篁桶煮料至今,已有十日之久,煮料期間大火從未中斷過,唯有悶料時歇上三兩日,故而不等人走近,就能感知到山腳下熱氣烘來。

  令約不去那頭,只帶着某個引人注目的尾巴停在漂塘邊,伸出手裏的淺綠兔子指了指最南邊的篁桶:“你瞧。”

  方方正正的“小石屋”上,兩個年輕人正跑着圈兒。

  “這是在做甚麼?”

  “昨日新放的料,需踩實了再煮。”

  最南邊的篁桶是最初放料、煮料的那隻,昨日一早,第一批熟料就出了篁,到下午便陸陸續續擺進新的灰竹料。

  她收回兔子,繼續帶他穿過漂塘,拐到廠房內側。

  廠房東西而列,說是內側,實則是指廠房以南,此處山溪西流到東,到廠房最東端時便與北面來的清溪匯合,合成一股再往南行,出城即注入宛水之中。

  山溪不寬,從北岸到南岸只搭了架簡陋的木質小平橋,走過醃料用的灰釜便到小橋前,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對岸。

  南岸邊孤零零坐落着兩間廠房,除此外還有幾方池塘,與漂塘大同小異,喚作漾灘,用來漂洗煮過的熟料。

  設在溪邊,引水、排水一概便宜,昨日出篁的嫩料便浸在漾灘中,此時塘邊四人正忙於換水。

  石灰醃過的嫩料,經大火煮悶數日,變成玉黃色,如此拋進漾灘是爲洗淨殘餘灰漿,漂去石灰苦汁,否則便容易蝕破皮膚。

  漂洗有道,講究多跌多澆,這樣才能內外兼顧洗得乾淨,故而白日裏需人守在灘邊不住翻料,到夜間休息時則引流進灘,緩慢沖洗,翌日又換清水接着翻灘,直到灰漿洗淨,水質徹底清爽爲止。

  約莫,需個七八日。

  繞過兩間廠屋,便見屋後整整齊齊的兩排樹,霍沉掃了眼,問道:“樹是你們種的?”

  “算不得,山上挖下來養着罷了。”

  說話間令約走去屋後的竹棚下,靠牆處堆了兩張方桌與諸多雜物,霍沉探究似的盯着她,看她放下狗尾草兔子,在衆多雜物中搗鼓出一個巴掌大的藥罐來,再鼓搗鼓搗,又找到箇舊竹籃,最後蹲身從桌底抱出個小石臼。

  霍沉:“……”

  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令約擱穩石臼,拍了拍沾上灰的手,轉臉露出副有求於人的神情,但看某人衣冠齊楚,瞬間又打消了念想。

  欲言又止的樣子引得霍沉挑了挑眉,主動做聲:“需要我幫忙?”

  “也不是非幫不可,”她邊說邊拿起舊竹籃,坦言道,“只是我要去摘‘搓手葉’,想找個人先洗好藥罐兒跟石臼……”

  霍沉明白了,正想應下卻聽她話鋒一轉:“可你看起來不像是做這個的,還是在這兒歇着罷。”

  “不。”本是替他着想的話,霍沉卻不樂意聽,僵着聲反駁,“沒什麼做不得的,樂意效勞。”

  他堅定走到桌邊,拿起藥罐兒壘到石臼裏,令約看得一笑,很快,在他轉身前收斂好笑意,面色如常地指了指漾灘上游,不客氣地指使道:“去上頭洗,底下有灰漿。”

  霍沉聽命,遠征前竟近似靦腆地與她彎了彎脣角,以至於令約再望向他頎長的背影時,覺得這人更像是個抱着碗碟去洗的壯媳婦。

  “……”

  她猛的晃晃腦袋,甩掉這個可怕的念想,轉身去摘“搓手葉”。

  “搓手葉”是紙農們的叫法,熟料出篁時極易醃破人手,“搓手葉”便是先人們在山上找到的護手法子——顧名思義,是要將葉片放在手心裏搓揉,嫩頭葉的葉汁覆上皮膚,幹後變成保護層,再塗抹上菜油,便能維繫一個時辰不傷手。

  另有一排漆樹,摘取嫩葉搗成汁藥,緊要時候能封到傷口上止血。

  她今早忙活的正是這兩樣,不過“搓手葉”摘來後無需處理,用清水衝去葉片上的灰塵即可,只有漆樹汁需搗好存進藥罐兒裏……倒都不難。

  非但不難,甚至還記掛着某位養尊處優的少爺,不時偏頭看上眼。

  他那頭似乎引起不小動靜,放眼望去,漾灘邊翻料的紙農無不把頭轉得和她一樣,就連溪流對岸的醃料師傅都不加遮掩地看向他。

  嗯……

  早知如此,還是該她自個兒去的。

  竹棚外豔陽高照,人聲遠遠傳來棚下,大都含糊不清。霍沉坐在條凳上,隻手撐着下頜看桌對面的人搗葉汁。

  少女的手纖細而白皙,全然不像做慣粗活的人,他看着看着,鳳眸中竟鬱結起些許愁緒。

  看來,往後還是得想些法子礙礙她的事。每次見她,不是在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像是一刻也停不下來……這怎麼成?

  漸漸的,令約感知到來自對面的兩道目光,緩慢擡眼。

  手中的石杵稍稍停頓下,她問他:“皺眉做甚麼?”

  霍沉沒有正面作答,問得婉轉:“明日鬱前輩留你麼?”

  令約默爾,想明白話裏意思後秀眉擡高半分,抓來幾片嫩葉繼續搗:“怎麼問起這個?”

  “想邀賀姑娘對幾局棋。”

  話音落地,令約又停下石杵,不可思議地撐圓杏眼。但只驚訝一瞬,細想想,他已學會了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和光明正大地做尾巴,再正大光明地邀她下棋其實並不奇怪。

  所以,那日廊亭下,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呢?

  “容我再想想。”

  她給出個模棱兩可的迴應,事實上,的確有些意動,畢竟少有人邀她下棋的。

  “好。”

  霍沉應下,令約接着搗起葉汁,直靜默到所有漆樹葉都搗成泥裝進藥罐兒,她才起身:“走罷,交給於伯伯就能回去。”

  兩人走出竹棚,陽光打到身上,落下兩道壓扁的影子,時近午時。

  繞過兩間廠屋時,霍沉蹙了蹙額,目光瞟向屋前停着的幾輛推車上,車上各放三隻木桶,半人高,不知裝着甚麼,此時一股異味幽幽飄來。

  “他們搬的甚麼?”

  令約頓足瞧去,忽而忍俊不禁。

  “是我們宛陽紙家的造紙祕法。”

  霍沉看她不似頑笑,挑眉:“什麼祕法?我能聽麼?”

  “能是能的,不過——”令約瞅着他頓了頓聲,而後伸出空閒的右手擋到脣邊,不知不覺地湊近他耳畔。

  霍沉屏息,來不及有半絲曖昧念想,就被她餘下半截話毀了興致。

  “咳咳。”一道響亮的咳嗽聲從身側響起,令約倏地覺察到不妥,連忙立正轉身。

  溪流對岸,賀無量與潘家父子站在一處,想是過來查視這“造紙祕法”的。

  “爹,潘伯伯,潘大哥。”她叫了三人一通,霍沉也跟着問候下兩位長輩,然後麼……就被賀無量無情攆走。

  回去路上,遲鈍如賀姑娘終於發現件一反既往的事——開山至今,潘雯竟一次都沒來過紙坊,難怪見到潘伯伯時她總覺哪裏不對。

  她沒想通是何緣由,也不深究,經過蜻蜓湖時因韓鬆不在,隨口問拷白師傅,拷白師傅朗笑答她:

  “閒不住,上山砍竹去,說是要化悲憤爲力量。”

  悲憤什麼?

  短短几步,她又遇上件想不通的事。

  霍沉同樣也有想不通的事,造紙祕法若真是那什麼,未免太難下手了些。

  他眉頭越皺越深,連聽到令約問韓鬆都不甚在意,憋到最後總算蹦出句話:“你是姑娘家,不當碰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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