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吾等賤民命如草;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那個老漢,趴在那壯碩青年的腳邊,雙手扶着地釘。神色悽苦。
壯碩青年則用力的掄着錘子,砸着地釘。
重錘砸下。
發出的鋼鐵撞擊聲,震耳欲聾。
只是無論是掄錘的壯碩青年還是扶着地釘的老漢,這一刻,都沉默不言。
而就在這時。
一個瘦削的青年,捧着需要支起帳篷的木棍走來。
那個瘦削青年,似乎聽見了壯碩青年和老漢之間的談話。此刻一邊蹲在地上收攏木材,一邊幽幽開口。
“魏老漢,你剛剛說的,是杜甫,杜聖的《垂老別》,寫的是大唐年間的安史之亂!”
“但是百姓疾苦,又何止當年和現在!”
“我算是看明白了,不能爬到高位,底層的百姓,都是一個樣!雨打風吹,命如草芥!即便他們拼盡全力維持自給自足的,稍有意外發生,都活的不如豬狗。”
而就在這時,那壯碩青年,擡眼向那瘦削青年看去。
瘦削青年,渾身一個激靈,面色明顯有些緊張,但此刻,他還是硬着頭皮,把頭一仰。
“你看我作甚,你瞪我,我也要這麼說。一看你就是那種自以爲有一身莽力氣,就不自量力的莽夫!你怕是想要從金人這裏逃脫,去投奔義軍吧!我跟你講,別做夢了!別到時候連累了我們!”
“草民,就是草民!歷朝歷代都一樣。到處都是大山!”
那瘦削青年,一邊唸叨着,一邊把一根根木條,固定好。
每固定一個木條,那瘦削的青年,都要念叨一句。
“那些大山……如苛政,讀過《禮記·檀弓下》嗎?那裏面寫——孔子遇到一女子痛哭,詢問緣由,女子回說,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孔子問她爲什麼不離開這裏。女子說,這裏沒有苛政。由是孔子說出苛政猛於虎。”
咕呲,又一根木條插入地上。
“如剝削,從先秦的“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到後來的“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咕呲,瘦削青年,固定木條,固定的越發用力,差一點要把木條折斷。
“還有重稅——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爲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飢腸。”
咔……這一次,終於有一根木條,因爲青年用力太過,而被折斷。
但那瘦削青年,面色卻忽然升起一絲猙獰。
“以及兵役,就是我們這些可憐的,背井離鄉的籤軍……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那瘦削青年說着說着,眼眶竟然紅了。
“兵役伴隨的戰亂!!!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
“戰亂後的饑荒——嫡親兒共女,等閒參與商。痛分離是何情況!乳哺兒沒人要撇入長江。那裏取廚中剩飯杯中酒,還有那些河裏的孩兒,岸上的娘!怎的不叫人哽咽悲傷!”
“再發展下去,就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那瘦削青年,字字泣血。
魏老漢,則終於從地上爬起,看着瘦削青年,喟然一嘆。
“別說了,楊書生,你說這些有什麼用!知道你本來是讀書人,要是僞齊還在,你沒準能在老家的縣衙,謀求個賬房先生之類的小官兒。不至於在這裏送死!”
“但是都這種世道了,就像你說的,大家都是命如草……”
那楊書生,神色悽哀……
“是啊!大家都是命如草……想當年,盛世大唐……楊貴妃,楊貴妃家人出遊;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脣。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峯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和那些貴人相比……我們這羣賤民,到底又是些什麼東西呢?”
那楊書生的表情,悽哀,似乎又變成了釋然。
剛剛被他不小心這段的木條,也被他從地上拔出,換了一個新的。
用來支撐要搭建的帳篷。
但是他卻沒有注意到。
一旁,身材壯碩的青年,正盯着他,雙眼閃光。
而就在這時……
啪的一聲傳來。
是鞭子。
金人監軍,圖烏達,不知何時靠近過來。
鞭子,正好抽在了三人中的魏老漢身上。
“臭老鼠,剛剛偷懶,當老子沒看到你是吧!”
“那地釘,需要爬到地上去扶着嗎?”
“謀克大人說錯了,對待你們這些兩腳羊,就不能仁慈。”
“真把自己當軍人了……籤軍,也算是軍人?”
“你們宋人的官家當年一路南逃,不要你們了,要不是我們大金的皇帝仁慈,還願意分給你們土地,讓你們勞作,你們就是無國無家的流浪狗!”
“現在大金皇帝,不僅給了你們這羣兩腳羊,活下去的土地,還讓你們加入軍隊!你這死狗,竟然還敢偷懶。”
鞭聲噼裏啪啦!
魏老漢,抱着頭在地上不停打滾兒,哀聲連連。
“大老爺,我錯了,別打了!”
“我是賤人,我命賤,我絕不偷懶。”
“我這兩天不喫飯了,給咱金軍剩下伙食,我也不睡覺了,給大老爺們,搬木建營,只求大老爺,您別打了。”
“真把我這條老狗打死了,髒了您的手啊!”
……
魏老漢旁邊的楊書生,別過頭,已經不忍在看,他身體顫抖的,更加快速的,插着木條,生怕辮子,下一刻,落在他的身上。
而就在這時。
噼噼啪啪的鞭聲,忽然一停。
顫抖着身子的魏老漢,顫顫巍巍的從地上側過臉。
隨後面色涮的一白,身體顫抖的更加厲害。
因爲他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攔在了他的身前。
那身影,正是那身材壯碩的青年。
而那青年,此刻,身子正和那金人監軍的身體貼在一起。
一把匕首,刺進了金人監軍的心臟,鮮血汩汩的往外流。
金人監軍,一臉的不可置信,瞪大了雙眼,瞪着那壯碩青年。
他想嘶喊出聲。
卻發現,自己的脖子,也被那壯碩青年,抓住,一把掐碎了喉嚨。
他到死都不明白。
這羣該死的兩腳羊,卑賤的狗,奴隸,爲什麼……竟敢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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