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還困麼?”
宋晏程站在牀邊看他,那麼高的個子,俯下身也很有壓迫感,雲羅在他投下的陰影裏揉眼睛,“我們回去睡。”
瞥到潔白牆面上懸掛的鐘表,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不覺睡了快兩個小時。雲羅一下子坐起來,在後背扶着的手臂下穩了穩。那人也低頭環視一圈,單膝蹲下替他穿鞋。
四周靜得像墳,漆成乳白色的診室門半掩着,外面走廊無人經過,只亮着燈。
看一眼便收回視線,那人的指腹溫熱而粗糲,圍在腳踝上癢癢的,他忍住沒縮,小聲問了一句:“下午可以回去上課嗎?”
左腳穿好,換另一隻,那人頭也不擡,“嗯。”
走出醫院,醫生慣例地不出現與他們告別,像是幽靈只棲息在那間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司機替他們打開車門,發動汽車,一行人如來時靜默離去。
那堂很重要的數學課被安排在下午。在市中心一家粵菜餐廳裏用過飯,剩下的那段路程如果不堵車,回去應該正好能趕上。
但還是晚了點。
這所高中校風嚴謹,臨上課前已經沒多少學生在外面晃盪了,四周林道樓層空蕩蕩,雲羅只能踩着驟起的上課鈴邁上階梯。
一脫離那人的視線,他忍不住小跑起來。好險趕在上課鈴停之前到了教室門前,雲羅不好意思扶門框,臉蛋被運動的熱氣薰得紅撲撲:“報到。”
講臺上的中年教師正在板書,從金絲眼鏡下掃他一眼,篤篤的粉筆不停:“進來吧。”
教室裏有幾個人在看他。雲羅假裝沒注意到那些視線,只和朝他投來擔憂目光的程誠對視一眼,很快低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同桌女生把課本朝他傾斜一下,露出講解內容的頁碼。雲羅照着翻到位置,小聲道了謝,女生就又目不斜視把書斜了回去。
期末考試一定會考到的內容。他認真地記筆記。
數學一向是他的弱項,學起來有點喫力,弄懂一道大題總要花比旁人更多的時間。但云羅很喜歡這樣的學習過程,這些公式、數字非黑即白,如此清晰,如果世界上所有事情都能像唸書一樣剔透就好了。
下課鈴打響,後一節是體育課。
同桌女生在座位上側身換好運動鞋,她的好朋友就坐在她後桌,兩個女生的關係親密起來勝似戀愛,上課傳紙條,下課也還要每時每刻膩在一起聊天。
走廊上同行的男生已經開始催促,程誠在教室另一端遠遠看着雲羅的背影,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沒有過去,轉身應聲走了。
教室裏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耳邊的喧鬧如潮水般慢慢消褪。一牆之隔仍有別班學生奔動呼喚的聲音,但那些雜音就像隔着一層霧濛濛的玻璃,讓人身處其中,似又遊離在外。
雲羅低頭寫字,清瘦的背脊在無人處也坐得端直。
細密的晨雨早停了,天藍得透亮,有光透過窗外的樹蔭斑駁落在他身側。瓷白,細膩,不知道晃眼的是光斑,還是那截因低垂而露出的後頸。
門外的人默默看了良久,腳尖朝裏又挪開,往復幾次,始終鼓不起邁進的勇氣。
他想起手機上收到的那條來自友人的短信。
【還來嗎?他剛回教室】
是這屆高一剛進校就喜歡上的小學弟,雖然對方可能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時學校要求高二提前一週返校,開學前一天他忘了因爲什麼原因外宿未歸,第二天又被守在校門口的班主任逮個正着。錯過開學典禮,童展不怎麼在乎,卻因此在辦公室見到了他。
個子大概正到他下巴,短短絨絨的碎髮很清爽,察覺到他的注視,在帶他來的中年女人和老師談話的間隙好奇地覷了他一眼。真只有一眼,很快便鳥一樣掠走了。
小學弟。
那中年女人應該不是他媽媽。
班主任叨叨一通威脅請家長的話,童展心裏卻在想,這小孩長得和那個普通的中年女人一點不一樣,氣質也不一樣,他們是什麼關係?小少爺和保姆嗎?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氣得班主任用指頭戳他。
直到過去好幾周,他才從那個浮光掠影般的對視中驚醒,原來他當時莫名其妙琢磨的“不一樣”,並不是單純想說小學弟和那個女人的面容不相似。
而是,那驚鴻一瞥後,除他之外,別的所有臉在自己眼裏都“一樣”了。此後無論多少次,早操跑圈校慶,他都能從深灰堆疊的擁擠人潮中,一眼辨別出那張“不一樣”的臉。
於晉鵬說得沒錯,他就是小水仙。一支獨一無二、嬌生慣養的小水仙。
他藏着目的和他班上的男生結交廝混,藉着找人的名頭來過這教室無數次,卻連親手遞出一杯奶茶都不敢。有時候實在對自己的怯懦感到鬱悶,就叫上於晉鵬躲行政樓的廁所裏抽支菸。
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倒沒什麼難,難的是你好容易在一堆庸脂俗粉中找到一支水仙,卻要說服自己他根本不屬於你。
燦陽下雲層漂移,教室裏光線漸漸黯淡,如星似月的人不再被攏在光暈裏。
他踟躇的這陣功夫,教室裏少年已經合上練習冊,活動了下肩膀,校服領口被扯動,露出細白脖頸後的星點紅痕。
童展愣住了。
他視力還算好,雖然沒談過戀愛,也沒那個膽子約炮上牀,但這個年紀的高中男生,該看的不該看的片子資源比學習教材都多。那紅紫斑駁,分明就是……
小學弟對此一無所知,似是察覺到教室後門有人,他回過頭,那雙眸子晶亮如初,與辦公室裏那好奇的一瞥重合,掃得他靈魂幾乎震顫起來。
“你要找誰呢?”
“……”
思維像是從身體中抽離了出來,一半作爲旁觀者,訝異於自己竟沒有太強烈的情緒波動,另一半心念電轉間卻莫名想起上學期的某次,他和徐老三一行人打完球來堵人,意外見到小學弟被他哥帶走的情景。
那股冰冷的怒意,蹲下來繫鞋帶,摟肩。當時是覺得有那麼一點奇怪的。
但開學典禮那天他曾折返回來偷翻教導主任桌上的檔案,知道季雲羅的家庭關係那一欄下有宋晏程的名字,自恃比旁人更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故也未曾細想。
現在這礙眼的紅卻似魔咒,逼迫着他回想起那些怪異的細節,越想越細越混亂,自虐般反芻咀嚼。想象和現實,不知道哪一個更荒誕。
佔有慾強到旁人拉扯一下都不許的哥哥,會容忍別人在這個年紀的弟弟身上留下這樣曖昧的痕跡嗎?
“……我不找誰。”童展的聲音有些酸澀。他腦袋木木的,打了一路的腹稿全沸煮成惡毒的揣測,早把此行的目的拋之腦後。
其實原本也不是來告白的,只是之前借找人的名義來過那麼多次,他好像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在那嘲諷似的吻痕面前,“我叫童展”這四個字也沒那麼重要了。
站了半天,扔下一句再見就走。奇怪的人。
直到那男生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裏,雲羅才鬆開了藏在書包裏緊握着手機的左手。猶豫片刻,想到那個人什麼都沒做,他也就歇了回家告訴宋晏程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