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還是瘦。那人捏他腰間的肉,軟滑得吸手,索性攬住不放了,鼻尖在他頸間嗅來嗅去,說,要多喫點,靠他一個人努力可不行。
想喫什麼,中午給你做。話題不知不覺被岔開,雲羅被他親得暈乎乎,憋了半天接道,想喫上次那個……嗯……菠菜野菇鹹湯圓。
宋晏程就埋在他頸間笑了。
藥照常喫着,早二,午三,晚四,琳琅的小藥丸。有時候忘記帶,那個人直接送到教室外面,時間久了,班上的同學也不再竊竊私語,至多靠近門口的女孩子會假裝呼朋喚友上廁所,藉機多看幾眼。
走廊上衆多發育中的男高中生中,永遠最矚目的一個。鴨舌帽檐下優越的下頜線條,被偷覷一眼又一眼,卻從不曾爲他們揚起,像遙不可及的海岸線。
程誠曾猶猶豫豫問過,他就是你哥哥?那時的雲羅已經不會再爲這個問題怔愣,頓一秒,答,嗯。
很早之前就是了。
一個姓季,一個姓宋,是哪門子哥哥,程誠沒細問下去,他也不說。前同桌臉上的神情恍然中混雜着憐惜,大概是把他當做了重組家庭,自顧自腦補出難言的家庭倫理大戲。你要是被欺負了就和我說。
我沒有被欺負。話音未落,前同桌拉過他小臂擼起一截袖口,警惕瞥一眼窗外又壓低聲音道,這也不算欺負?
細白手腕上顯出交錯的指痕和斑駁紫紅。前夜他難得主動,那人就有些不受控,手掌攥他攥得太緊。結束後才意識到力道過大,補了幾個親吻上去。
雲羅像被燙到似地縮回手,校服袖口垂落,他紅着耳朵支吾,老師快來了。
老師是真來了。站在講臺上咳嗽一聲,擰開保溫杯蓋,等上課鈴響完,金屬杯底重重磕上講桌。打開教材開始上課。
草長鶯飛,雛鳥開蒙的季節。講桌上的人來了又換,試卷一張張翻頁。
又一次期中考,年級內部排名還未公佈,數學老師發放批改過的試卷時很高興,特意找到雲羅透露他這次單科排名在班上上升了十五名,爭取下次也好好表現。
平淡維繫的友誼,課上課後的苦讀,都算有了好結果。如今的順遂和舊日的苦痛,不知道哪個纔是夢。
他哥偶爾在教室外等他,被雲羅撞見過幾次別班的女生在高二那邊找不到人,便來高一這邊班上堵。旁人都默契避開,留出一處僻靜角落,那些背對他的嬌豔長髮或清麗短髮,不用聽也知道,脣瓣張合說的都是喜歡。
愛他精壯肉體,愛他行事不羈,愛他年輕寡冷一張面孔。明知前路詭譎,仍爭先恐後獻上銘牌,試圖馴服野狼。
如果再靠近,看清一點,也愛他曾誘姦幼弟嗎?
書包帶被攥得彎彎繞繞,他第一次撞見這種場景的時候,杵在教室後門不知道該不該走近。但那人比預計中更早望見他身影,從靠着的走廊欄杆上直起身,徑直拎過他書包便道,走了。
頭也不回。
一個兩個,三五成羣,那些漂亮女生就這樣每次都被落在身後。雲羅會忍不住回頭看,被捏着後頸肉轉回來。看什麼,那人說。
他的手被塞進那人夾克兜裏,校服袖肥大,路人看不明顯。腳下朝旁邊貼緊了點,雲羅輕聲問,你不喜歡嗎?
襯衫領探出的細頸,百褶裙掐緊的腰肢,像誘人採擷的熟果,他聽過別的男生對這些女孩的評點,各生長着各自的美。應該是很多人會喜歡的吧,他這樣想,手掌卻被狠捏了一下。
捏完又給他揉,那人看起來有點煩躁,眉眼一冷就顯得兇。不喜歡,他說,不認識,不許看。
話題在路上暫時結束,他哥半路拐彎帶他去買了栗子蛋糕,甜一陣,苦一晚。第二天英語課代表來收作業,盯着雲羅的臉看了半天,說這蚊子咬的地方真會佔人便宜。
那些女生還是換着面孔流水一樣來。雲羅不看也不問了,看一次那人又要在牀上發一次瘋。
只有一次高二年級集體活動,宋晏程發信息說晚點過來,雲羅待教室裏看着書等人,正好被找上門。那女生裸色的脣釉亮晶晶,打聽很到位,自制的巧克力都一大一小準備兩盒。眉眼彎彎地拜託他,弟弟,幫我在你哥面前說說好話吧?
弟弟。雲羅在心底咀嚼這兩個字,一晃神自己已經收下。硬質包裝盒在書包裏碰撞一路,到家也沒想好要怎麼開口。
不該收的。那人從來不收這些東西,是他鬼使神差。對着女孩子,又是那樣愛屋及烏一雙眼睛,媽媽從小教他對女生溫柔,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人在廚房洗碗,雲羅獨自盤膝坐在地毯上,水流沖刷碗碟的聲音蓋過了細微的紙張撕拉聲。手指揹着收件人先一步拆掉禮物包裝,像着了魔。
盒子揭開,露出醇香的一粒粒深棕心形,比那人週末在家給他鼓搗的更好,不知道失敗過多少次才做出這一份完美成品。多用心。
怔片刻神,再原封不動蓋回去,繫上綢帶。癟掉的書包散落身側,這份沉甸甸的喜歡,處置權落到他手上。
要想的有好多,腦子卻轉很慢。焦躁具顯在被啃噬發紅的食指指節,他自虐般感受着那點拉扯皮肉的疼痛,疼痛讓他清醒。
沒有今天的巧克力,也會有明天的奶糖、後天的泡芙、冰淇淋紛至沓來。她們都想要和那個人光明正大並肩走在一起,喫同一份餐點,脣印在他喝過的水杯邊,口舌沾染同樣的氣息。
不是這個,總有下一個。
要拿回被他冒名頂替的位置,這出荒誕戲碼就此落幕,也許不再有人深夜擁他入睡,對他的身體表現出畸態的迷戀,縱容他將那些疼痛與歡愉癡想爲愛。但沒關係,他本來只想要一個哥哥。
即使這人不再是幼時那個讓人心安的哥哥,他也該識趣回到原位,做一個稱職的弟弟。那人不愛回家不想被打擾,就不遠不近地維繫關係,在全家人聚會時遙遙盛好一碗飯,遞過去。交際僅此而已。
不必再愧疚,在宋家父母面前坦然演好自己的角色,和往日一樣適如其分地撒嬌賣乖,好像他從不曾與他們唯一的兒子越過軌。昨日種種,不過行差踏錯,年少不足道的意亂情迷。
如此圓滿,皆大歡喜。
敞開的臥室門外,泠泠水流聲漸停。雲羅偏頭看去,沒由來卻想,如果那人要走,也會像來時那樣沒有徵兆嗎。
男生換下圍裙走進來,蹲他面前摸他沒穿襪子的腳,蹙了下眉,錮着腳踝把人一把拉近,微涼的腳掌被抱着踩上赤裸烘熱的腹肌。
坐地上發什麼呆?那人問。雲羅恍惚中和他對視,好一會兒纔想起什麼,回答,陳老師給我們發了新的練習冊,數列題有點難,還有幾何,我有好多不會,哥哥再給我講講吧。
宋晏程漆黑的瞳盯着他,半晌接話,哦,講題。題在哪裏,書包裏嗎。
不是,是桌上那本,綠色的……雲羅看他起身走過去,拿書過來,若無其事接過要翻開,忽地面前光線黯淡下來。像無關痛癢的惡作劇,他被推倒在厚軟的地毯上。
那人分跪他身體兩側,俯身居高臨下望他。仰倒的視線裏,只見那線條明晰的下頜往上,男生意義不明地勾了勾脣,神情好似洞悉。
雲羅睜眼看他,頃刻擡起右臂,手指輕輕觸碰到對方的。立刻被抓緊了。多少次都是這樣,只要他給出一點點回應,那人就會抓得更緊。
身上冷嗎?
不冷……
先檢查檢查。
棉質T恤像荔枝裏朦朦的皮被剝開,那人俯身啄吻他細嫩的肚腹肉,不帶多少情慾,只是興之所至,要親一親。
鼓囊囊的書包寂寂落在房間另一側,好似無人在意。
終是沒有給出去。翌日收到袁芳的感謝信息,說巧克力很好喫,怕小孩貪心多喫蛀壞牙齒,一天只打算給兩顆。雲羅簡單回過便刪掉,匆匆如掩埋罪證。
他也會學壞。他纔是貪心的小孩。
好在後面再沒有出現過委託他轉交禮物的女生。甚至原本那些會在他們教室門外堵人的女生也漸漸消匿了蹤跡,惹得班上男生很惆悵,哀嘆好久不見漂亮學姐來這邊瞎晃。
是那人說了什麼,還是她們注意到了什麼。會不會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那人身邊已經有了某人的一席之地,所以她們才知難而退呢?
咬着指節,想不出來。
照常一同上下學,從不外宿,週末暇餘也都是兩人廝混在家裏。理應心知肚明的,但一個人對生命不相干的另一個體產生的情感,本就是反常且非理性。
康莊大道他不走,非要閉眼行那窄路,明知事事不圓滿,仍能抿出一點自顧自的歡喜。
升入高二,不少人都分了班,雲羅和程誠仍在一處,數學科代表很高興,雖然最近時不時要和隔壁班女友小吵小鬧,但能繼續和好朋友朝夕相處,還是挺讓人期待的。
歡欣之餘也有些悵然,他想,季雲羅這個又悶又靜的性格,不知道嚇退了多少想和他發展關係的男女。如果以後不能在一個班,估計很難再維繫友誼了吧。
想不出有什麼人能讓他從天上落下來,主動留在身邊。
九月中旬,葉宛回了一趟,國外的項目暫告一段落,她可以在家住一個多月。本來都訂好了機票說要帶孩子們玩一陣,沒想到臨出行前又被下屬火急火燎地叫了回去,替項目組的新人收拾爛攤子。
一個月假期縮短成兩週,機場裏掛斷電話,女人摘下墨鏡轉頭,不愉的表情霎時轉爲不捨。她摸摸雲羅的臉,說禮物已經準備好在路上了,下次回來再給他補過生日。
小孩睫毛溼溼的,但還是對她笑,有模有樣地叮囑她也要注意身體,照顧好自己。
又一個孩子在她無知無察時長大了,那柔靜的眉眼一舒展起來和他媽媽更像。葉宛勉強一笑,幾乎是逃避地錯開眼,目光掃到一旁靜靜站立的親兒子,沒話找話地問他手怎麼了。
已經長過他爸爸的男生順着身邊人的視線也低頭,指根上纏了幾圈繃帶,他不甚在意地蜷蜷手指,“削水果弄的。”臉上沒有諸如不捨之類的表情,這纔是他們一家人離別的常態。
遠處機身轟鳴,尾翼劃過長空,宋晏程垂眸目送對方的航班漸漸隱匿於天際。胸膛前另一人的肩膀輕輕顫了下,他單手攬上去,“走。”
往而復返的是過客,都走吧。他唯一想留的,已經把自己留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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