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傅家有女名傅棠
她後背全是冷汗,四肢發麻,頭腦嗡嗡作響。
她強迫自己鎮定,不要露出一絲破綻,畢竟她綢繆這麼久,不顧一切地走到了現在,距離最後的落幕,只剩下三天的時間。
等到三天之後,她和左相一起被推到午門口斬首示衆,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這人間雖污糟不堪,可也鮮花着錦,有花有月。
“賀大師,死的是左相嫡女,秦王妃,我的女兒,傅棠,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不是嗎?”左相夫人的聲音,帶了一點緊張,甚至還能聽出一點顫抖。
殺人的時候,她其實不害怕,包括拿着證詞進宮,當着皇帝的面,對着貴妃那個賤人紮了兩下,她的手都很穩,半點都沒有發抖。
因爲她那時候,無所畏懼,比任何人都要強大。
人只有在有想要保護之人的時候,纔會變得勇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想要去闖一闖。
可是現在,左相夫人卻心生懼意,她看着賀境心,忽然想起這個人,是長安城裏,有名的相師。
她以前是不信神佛的,因爲這世上若是真有神佛,爲何還有那麼多不平之事,可是這人,在幾個月前,就預知了傅棠的命運,甚至還道破了她在傅家的真正處境。
旁人都覺得,她嫁了個好人,丈夫專一,不納二色,哪怕她只生了一個傅棠,也仍然對她愛護有加,很多人都以他爲榜樣,比如大理寺卿許百成,人人都羨慕她和長公主,都能覓得良緣。
可是隻有身在其中才知道,她嫁入傅家,到底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夫君的心在什麼地方,作爲枕邊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是爲了粉飾太平。沒有人知道,外面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左相府,內里根本就是一灘爛泥,她爲了女兒傅棠而活,想要把女兒養成這世上最好的姑娘,等到她及笄之後,許她一段美滿姻緣,讓她逃離這污糟之地。
“賀大師,見過我的棠兒吧,就在新婚之日。”她的眼神變得很溫柔,“她是那麼的好看,就像是三月開的最好的牡丹,你不知道,她是多好的一個姑娘。”
賀境心:“是,我見過,令千金,的確很好。”
左相夫人卻搖了搖頭,“不,一面之緣,怎能看明白一個人?”
傅棠是她的驕傲,她聰明,善良,美麗,她願意用這世上最好的詞彙去形容她的女兒,卻仍然覺得這些形容不及她三分。
左相府裏的日子,並不好過。
左相的母親,一直看她和傅棠不順眼,覺得是他們的緣故,害的左相沒有嫡子,她總是刁難她,每次這個時候,都是傅棠想辦法周旋,從祖母的磋磨之下,把母親帶回來。
人人都覺得左相夫人的日子,應當是神仙日子,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在煎熬。
“我盼啊,盼到了我的棠兒長大,她十二歲名揚長安,她祖母纔不敢明目張膽的刁難她。”左相夫人說到這裏,眼底滿是悲哀之色,“我等到了她及笄,想着給她找一個好夫家,結果,卻等來了皇帝的賜婚。”
“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左相夫人自嘲一笑,“我知道,你其實一直想問我,是何時知道左相和貴妃之間的姦情的,哈,是新婚第三日。”
“新婚第三日,他應該陪我回門,可是他卻沒有,他說是公務繁忙,皇上有事情讓他去做,但其實不是的,那天,宮裏傳信出來,說是六皇子生病了,他急匆匆進宮,其實是看望六皇子和貴妃去了。”
賀境心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竟然那麼早嗎?”
左相夫人:“很意外吧。”
她垂下眼睫,擋住了眼中的痛意,“我也很意外,我竟然可以把這個祕密,一守就是這麼多年,我也曾想要魚死網破,與他和離,我也是爹孃捧在手裏,嬌養長大的,爲何要受這樣的委屈啊?”
“他不過只是個寒門進士,我嫁與他是下嫁,我娘覺得,我家世好,夫君必不會輕視我,會一直敬我愛我。我的日子,想來是好過的。我都不敢告訴我娘,我其實想說的,可是幾次我都開不了口。”左相夫人笑了笑,“後來,我下定決心想要和他和離,可是卻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的女兒,不能有一個和離的母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不公平,男子和離了照樣婚嫁,女子卻要承受非議,我不怕,但是我怕我的孩子將來被人指指點點。”
賀境心看着左相夫人,眼神有些複雜,“你很愛你的孩子。”
左相夫人臉上像是有光一樣,“是啊,我很愛我的孩子,哪怕十月懷胎之後,生下的是一個女兒,我也愛她,我希望她將來過得好,不要像我一樣,所遇非人。”
左相夫人笑着,卻紅了眼圈,“賀大師,父母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你還年輕,不曾有自己的孩子,或許不明白這種感受……”
“不,我明白的。”賀境心卻道,“我爹孃,也很愛我,我也有一對很好很好的爹孃。”
左相夫人:“這樣啊,那很好啊。”
左相夫人低下頭,不想讓賀境心看見自己眼底的淚光,“賜婚聖旨下來之後,我求過他,我求他去和皇帝說,棠兒不嫁皇子,可是他很敷衍的拒絕了我。他說,這是皇命,況且,秦王是個光風霽月的君子,是個上好的人選。”
“多可笑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棠兒和秦王的關係!”左相夫人癡癡笑了兩聲,“你知道更可笑的是什麼嗎?”
“這賜婚聖旨,是他自己求來的?”賀境心雖是疑問,但語氣卻很篤定。
左相夫人對左相的恨,是要拉着他全族一起陪葬的那種恨。
她之前並沒有看錯,左相夫人很愛自己的孩子,傅棠就是她的逆鱗。
左相夫人驚訝地擡起頭,“是,我事後才知道,這賜婚是他自己求來的,只是因爲那個時候,是秦王的關鍵時機,關係到他能不能更進一步,能不能上位太子。他是左相,整個大晉朝,還有比他更硬的靠山嗎?那些觀望的官員,可不是簡簡單單能遊說的,只有讓他們看到秦王的實力,有什麼比秦王妃是左相嫡女更好的姻親嗎?”
“多荒唐,對不對,爲了他的奸生子,他要拿親生女兒去填!”左相夫人聲音裏滿是憤怒和恨意,“我知道他從不關心我和棠兒,沒有關係,我不在意,可是他不應該如此算計我的棠兒!他還是個人嗎?”
左相夫人深呼吸了幾口氣,平息了胸腔裏翻滾的怒意,“二月二龍擡頭,護國寺,他和貴妃會面,他們在計劃着,怎麼在大婚之後,讓我的棠兒悄無聲息的死去,我聽到了。”
賀境心心下一動,二月二龍擡頭,護國寺,那日她也在,倒是沒有注意,當時竟然還有第四個人在場。
“我開始想辦法,我想讓棠兒在婚前染病,我想悄悄送她走,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丈夫察覺到了什麼,他在棠兒身邊,加派了好幾個人手,名爲保護,教導她禮儀規矩,其實就是監視。”左相夫人道,“三個月前,我去護國寺找方丈掐算日子的那一次,其實是想去捉姦的,我想直接威脅他們,否則我不介意魚死網破。”
賀境心:果然……
“可是我聽到了,他們計劃,在大婚之日,讓我的棠兒,悄無聲息的死在轎中,到時候就說,左相嫡女福薄,承受不起秦王妃的身份。”左相夫人笑了起來,“你看看,連害死我的女兒,都還要給她潑髒水,說她福薄,貴妃開始得意地說她的計劃,而我的夫君,就這麼聽着,甚至給她完善計劃,他們在密謀,要讓我的女兒,在最幸福的時候死去,這是什麼樣的仇怨?我和棠兒,不曾得罪他們半分!憑什麼!爲什麼!僅僅是我們的存在都是錯嗎?”
“所以你在那個時候,改變了主意。”賀境心道,“你覺得這樣的丈夫,這樣的家,這樣噁心的貴妃,還有秦王,都去死好了,他們用這樣縝密的計劃,要殺死你的女兒,你就將計就計,用他們的計劃,把所有的一切都翻出來,大家一起去死,是這樣吧?”
左相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快意,“難道不應該嗎?他們都該去死啊,他們想悄無聲息的殺人,我偏要讓這命案人盡皆知!”
“所以你殺了傅棠,還是用分屍的辦法。”賀境心看着左相夫人,她的目光很平靜,黢黑的眸子,猶如黑色的鏡面,將人心照的通透,“但是夫人,你很愛你的孩子,你可以爲了你的孩子殺人,但是你絕對不可能對你的孩子下殺手的。”
左相夫人沉默了,她後背緊繃,整個人緊張到了極點,“我殺了人,所以我三日後問斬,我認罪。”
“夫人不要這麼緊張。”賀境心卻緩緩開口道,“我這個人,不太在意過程是什麼,結果是你殺了人,爲此償命這就夠了,我不會刨根問底的。”
左相夫人也不知道信了沒有,她並沒有放鬆。
賀境心:“夫人很厲害,看起來簡單,但要做成,太難了。買通貴妃找來的那些山民,還要買通下手殺人的那些人,之後,將屍塊丟入轎子裏,甚至是最後,換掉轎子上的頂珠,這一切,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左相夫人還是不說話,也不知是擔心自己開了口,就會泄露祕密,還是擔心自己開了口,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那一百多口山民,應該還活着吧。”賀境心問。
左相夫人仍然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賀境心。
賀境心卻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腦海中,甚至可以清晰的還原出,整個事件的全過程。
她之前在大理寺的停屍房裏,腦海中曾經靈光一現,之後她沒能捕捉到,後來再次看到傅棠的屍體,她想明白了一些事。
那就是爲什麼,傅棠的屍體一定要被砍成那個樣子。
人的慣性思維,在看到碎屍之後,關注的重點,會是兇手到底是怎麼把人砍成那樣的,屍體的身份,反而會弱化掉,因爲所有人都知道,衆目睽睽之下,傅棠上了花轎,要嫁進秦王府,所有人都會默認,死掉的新娘就是傅棠。
這個天氣,屍體砍成那樣,很容易腐爛,哪怕是後來送到大理寺,被冰塊保存起來,屍體的樣子也會與活着的時候,有一些出入,但只要屍體身上的一些特徵明確,仍然不會有人去懷疑屍體的身份。
賀境心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如果死者不是傅棠,那麼左相夫人就有嫌疑,頂珠的破綻,左相和貴妃的關係,左相夫人不顧一切,當着皇帝的面刺殺貴妃的舉動,這些蛛絲馬跡,足以讓賀境心鎖定,左相夫人就是兇手。
“你會,告訴宋大人嗎?”很久很久,左相夫人忽然開口問。
如此問,便是承認了賀境心的猜測。
左相府污糟不堪,左相和貴妃都應該去死,她要拖着左相府所有人一起去死,她要那對賤人身敗名裂,但她仍然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活着。
她成功了,所以她安心赴死,半點也不懼怕。
賀境心沒有回答,只問了左相夫人一個問題,“值得嗎?”
左相夫人就笑了起來,“值得的。”
用她雙手染血,化作池底污泥,也要送她的棠兒,到清澈的水面去,開出暗香浮動的蓮。
“我不是判官,我只是個相師。”賀境心道。
左相夫人眼中的淚,滾落下來,她擡起手擦了擦,對賀境心笑的很燦爛。
賀境心看着眼前人,她也不過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卻雙鬢染白,一臉滄桑,可是此時的這個笑容,卻能窺見她曾經也是一個美如春花的小娘子。
“謝謝。”她說。
賀境心看着左相夫人,因爲見慣了人情冷暖,人性惡劣而麻木冷漠的心臟,在此刻也稍稍回暖,明明是如此惡劣的案子,左相夫人爲了自己的女兒能活,殺了另一個人,可是她卻是懷着愛意而砍下那一刀又一刀的。
賀境心無法說左相夫人的做法是對的還是錯的。
她腦海中,想起了傅棠出嫁當日,她約她巳時整相見。
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一身喜袍,面容出塵絕豔,美得不可方物,充滿了蓬勃的生機,她許是預知了自己的死亡,想要問問她可有辦法活命。
後來,她慘死轎中,賀境心在查到貴妃和左相身上的時候,曾經覺得這小姑娘很可憐,不被期待的出生,再後來,她查出動手殺人的是左相夫人時,又覺得,她不如不要來這個世界吧,下輩子別來了,人間太苦了,看似錦衣玉食,鮮花着錦,可卻沒有人希望她活下來。
到現在,她看着眼前,朝着自己深深拜下去的左相夫人,又覺得,這人間再來一次也可以,她也是被人全心全意愛着的啊。
賀境心:“死的那個小姑娘……”
“她本就身患絕症,活不下去了,她自願把命賣給我,只求我照料她的雙親,我答應了。”左相夫人道,“她長得和棠兒有三分相似,妝娘好好裝扮一下,便像了六分,再在額心點上硃砂,便又多了一分相似。”
左相夫人:“我知道,哪怕我買了她的命,也是殺人,所以我去給她償命。”
賀境心聽她說完,未置可否,她並不會去查左相夫人說的是真還是假,總歸是她爲死者償命就夠了。
“夫人,我來見你,有一事想要問你。”賀境心不太抱希望地道,“三年前,你可曾見過這個人?”
賀境心說着,從袖子裏翻出一張白紙,白紙上畫着一個人的畫像。
左相夫人看向那張紙,然後沉默了。
“不如大師,描述一下那人的特徵?”不是左相夫人不認畫,實在是這畫上的人,她努力辨認了很久,都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
賀境心:……
賀境心默默地將畫紙捲了起來,重新塞回自己的袖子裏,假裝自己剛剛沒有拿出來過。
她大概地和左相夫人描述了一下父親的長相身高,“應該是三年前,或者是一年半之前,他去過左相府,找左相,但最後被打出去了,被打出了很重的傷。”
左相夫人聽完,沉思了片刻,她仔細地往回想,畢竟過去了一兩年,不是近期的事,左相夫人想了一會兒,倒是在記憶裏,找到了那麼一點蛛絲馬跡。
“你說的這個人,我的確有點印象。”左相夫人道。
賀境心黑色的眸子,頓時一亮,一臉期待地看着左相夫人。
左相夫人看她這樣,倒是愣了一下,畢竟她每次見到賀境心,她的臉色都稱不上好,說好聽點是有高人風範,說不好聽點就是有一張厭世臉。
但這一刻的賀境心,前所未有的鮮活。
左相夫人這才意識到,坐在自己對面的,也不過是個還未婚嫁的小娘子罷了。
她往常一直繃着一張臉,未嘗沒有掩蓋這一點,不讓人小瞧了她去的目的吧。
左相夫人道:“應該是兩年前,你說的這個人,我在傅相的書房裏見過,他們關在書房裏,不知在說什麼,不過兩人之間氣氛並不好,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上門,再後來我再見到這個人,是隔了很久了,被安置在板車上,從後門拖出去,看起來,應該是被用刑了。”
左相夫人抱歉道:“我那時候,不太過問他的事,抱歉,我就記得這麼多,之所以還能記得,是因爲很少有人敢和傅相爭吵,後來被拖出來的時候,渾身是傷,滿身都是血,看起來太慘了,我不知道那人是你的父親……”
“不要緊。”賀境心抿了抿脣,“謝謝你。”
左相夫人搖了搖頭,她其實沒幫得上忙。
賀境心沒有在牢房裏逗留,她出了天牢,走出去,卻發現宋鉞後背靠着牆壁,懶洋洋的正在曬太陽,見到她出來,站直了身體,朝她走過來。
宋鉞:“你進去了快一個時辰了。”
賀境心:“不行嗎?我就是和左相夫人嘮嘮嗑兒而已。”
宋鉞狠狠皺眉,“賀境心,我才幫了你忙,你不至於用過就丟吧?”
“不然呢?”賀境心用一種,你在說什麼廢話的眼神,看了宋鉞一眼。
宋鉞:……
就很心梗!
宋鉞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你之前問我的問題,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左相夫人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賀境心訝然地瞥了宋鉞一眼,“你覺得呢?”
“我覺得她說謊了,她肯定不是才知道左相和貴妃之間的關係。”宋鉞道,“不過這些,也不太重要了,畢竟左相夫人招供了。”
賀境心點了下頭。
兩人並肩往外走,走了一段,正巧遇到有人往外擡棺材。
賀境心問:“是傅家人來擡傅棠的屍體?”
宋鉞點了點頭,“是啊,如今案子告破,傅棠也該入土爲安了。”
賀境心聞言,追了上去。
宋鉞下意識跟上去,“喂!你幹什麼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