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宮宴(1)
段廣寒口中的宮宴,姜沉是知道的。
青厭君故後,帝師一位空缺,於是儒道釋三家論辯,最終是無相寺的廣宣禪師略勝一籌,奪得論辯魁首。
些許殷紅滴落在襟口,姜沉蜷起肩,劇烈地咳嗽起來,脣瓣上不見半分血色。
但這場論辯在前世分明是發生在入冬之前,姜沉被北狄獻與隋晟,關押在大理寺,段廣寒爲了羞辱於他,特意讓人把他從天牢中放了出來,用鎖鏈禁錮住腰身與手腳,觀看這場論辯。
但這不僅僅是儒道釋三家之辯,更是一場針對天階法器驚雲劍的鴻門宴。
段廣寒爲了引驚雲劍主嚴暮生赴宴,煞費苦心,把他從天牢里拉到大庭廣衆之下,又大肆宣揚消息,這才使嚴暮生爲救他而死,天階法器易主。
肺腑上的創口殃及心脈,一口鮮紅便吐在了掌心,又淅淅瀝瀝地順着腕骨劃入衣袖。
雖然這一世他提醒過嚴暮生,並不代表嚴暮生會乖乖聽話。
姜沉蹙眉,在奚邈驚慌失措地注視下,張開手。
那段廣寒的“莫要讓本王失望”又是什麼意思?是表示這一世也會像上一世那樣,用他來當做奪取驚雲劍的誘餌嗎?
紊亂而冰冷的真氣流竄過未癒合的經絡,彷彿成千上萬的碎刀片在體內絞了個遍,姜沉掐着書閣的一角,半天也沒能直起身。
段廣寒此人,當真是冷血至極。
“先生,你——”
“無事,”姜沉拭去脣角的血,向奚邈微微擺手,“奚將軍若無它事,便早些歇息吧、”
奚邈目光閃爍,“可是……”
姜沉幾乎是瞬間讀出了這其中微妙的意圖,再加上方纔段廣寒的提點,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重查徽王逆黨之事是姜沉的要求,但授予官職參與國宴中的三家之辯就是擺明了要留住他這個人。
尤其是在姜沉明確表示自己並不想插手朝堂事務的情況下。
“國宴前我都會在這裏休養,絕不會踏出將軍府半步,將軍可否滿意?”
沉默了好久,奚邈才慢慢地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姜沉肩上:“我知道先生不想介入朝堂上的爭鬥。”
“是我自己捨不得,先動了念頭。”
姜沉輕輕閉上眼:“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假死?”
他曾經認真地回憶過自己到底在什麼時候以真容與奚邈有過過節,但在看到那沓畫稿的時候,卻恍然醒悟。
奚邈越俎代庖追殺姜沉,也許並不是出於對這個人的恨,而是像段廣寒一樣,想用一個人來誘出另一個與其相關的人。
通過追殺青厭君的徒弟來引出假死的青厭君本人。
又是一陣冗長的寂靜,奚邈過了好一會功夫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一開始我就知道,”奚邈低下頭,嘴邊的笑意更苦了,“看到隋晟那副小人得意的嘴臉,我就知道先生定然是因爲其他原因不得不選擇了假死。”
“到時候,天底下的好名聲可都要歸到隋晟的頭上了。”
奚邈猛地擡起頭:“所以我這次不僅是爲了私心,更是爲了先生,看着隋晟爲了維持他那賢明君主的形象不得不給予先生應有的官職,先生難道就沒有一點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的快感嗎?!”
“……夠了。”
涼意從五臟六腑中倒流至百骸,熟悉的感覺瞬間將姜沉拉回了幾個月之前,那時候他重傷未愈,幾乎日日都在昏睡,卻依舊能夠感到高燒所引發的寒冷。大概是姜沉的迴應讓奚邈產生了“真心被錯付”的逆反之心,奚邈諷然一笑,支言未發,徑直走出了房間。
臨走時連門都未關。
姜沉在原處緩了一會兒,才慢慢臨至案前,擦淨手上的血後又研好墨。
腦海中轉過幾個人的名字,姜沉按住顫動的手背,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
頭暈得厲害,真氣都不聽使喚,姜沉甚至無法像之前一樣凝聚玉簡,只能靠普通又不起眼千里雀傳訊。
千里雀喜食靈米,一般修者身上都會備着一點,姜沉也不例外,把食物灑在窗沿後,不一會兒就引來了一隻。
千里雀的個頭與模樣與尋常麻雀一般,紙頁投進竹筒,仔細封好後注入一絲真氣引導方向,千里以內的地方片刻就能送達。
得了指令,千里雀振翅飛向太微城外,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太微城中春意盎然,無相寺卻下了一場雪,浮屠梵鍾撞開片片細銀似的碎玉瓊花,隱隱誦經之聲迴盪在羣山間,偶爾能夠看見幾個習完經課的小和尚穿梭過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松枝忽地落下簌簌雪屑。
小和尚擡起頭,只見那纖細的枯枝上站着個衣衫破舊的中年和尚,正拎着一罈酒往須彌山的方向而去。
須彌山上有積雪終年不化,惟有無相寺中的苦行僧纔會到上面去居住,小和尚雖然好奇,但還是中規中矩鞠了一躬:“濟崇大法師。”
名叫濟崇的大和尚嘿了一聲,聲若洪鐘:“小和尚,又上山去找你三師父?”
小和尚點了點頭,“早課大師父演示的楞嚴咒練得不熟,想找三師父看看。”
濟崇撓了撓頭,面有爲難:“今天恐怕是不成了,你三師父上了忉利天閉死關,沒有住持師兄的允許不得踏出忉利天一步,你可來得真不巧。
”
“忉利天……”小和尚喃喃道,面上露出神往之色。
無相寺中須彌山,須彌山上忉利天。忉利天是天下佛修的聖地,傳聞爲三十三天之主釋提桓因所居,能進入三十三天的至少是煉神還虛五重天以上的修者,而能在忉利天中閉關的……便只有即將突破煉虛合道或者已經是煉虛合道境界的佛修。
“不過你也不要氣餒,”濟崇負起手,一本正經道,“雖然太清宮的那羣老山羊整天嚷嚷着‘天道酬勤’,道理倒是不假。”
千里雀飛度過陳州,斜斜向須彌山上而去。
濟崇與小和尚分道後,輕車熟路地上了山。
他很快便翻過了山峯,在山峯一側停住,雙手結印。
金光漫天,諸天神佛的幻象在周遭浮現,八個大字烙在佛手印上。
業累盡消,往生忉利。
忉利天上十年相當於人間一年,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濟崇盤膝在大殿前坐下,大喇喇地敞開胸口,仰頭灌了一口酒。
重雲靉靆,三兩琴音嫋嫋,高遠而孤絕。
“你當年破道二時在這菩提一世界裏待了兩年,”濟崇嚥下喉嚨中的酒,顯得有些輕浮猥瑣的眉目卻殊無玩笑之色,“好不容易出來了一年,不去下山尋人,怎麼又躲到裏面去了?”
千里雀輕飄飄地落在濟崇的肩上,歪了歪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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