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宮宴(2)

作者:濯鐵
琴聲倏然而止,少頃,又有沉悶的撥絃之音響起。

  一張案几從殿中飛逸而出,平緩地落在濟崇面前,茶水端端正正地擺在上面,煙霧般氤氳的熱氣分毫未散,純淨清澈的雪水之上飄着些許碧螺葉。

  濟崇嘖了嘖舌頭,執起徒弟奉上的茶水:“修爲倒是長進不少,只是全沒用在正途上。”

  話音未落,肩上的小雀忽然蹦跳至茶盅側,優雅地梳理着羽毛。

  整理完畢後,又用鳥喙俯身銜了一小口水,大概是覺得不稱心意,便吐了出來。

  “……”

  這鳥怎麼瞧着這麼欠呢?

  細腳上的竹筒碰擊在瓷器上,發出清脆的響動,與泠泠絃音相映成趣,濟崇牙根莫名其妙癢了一下,拿手扣住了千里雀的飛羽,解下竹筒,將其中容納的東西取出。

  在看到那熟悉的字跡後,濟崇的臉色突然變得古怪起來。

  “這禍害,果真還活着。”

  真是應了老禪師的那句禍害遺千年。

  濟崇引頸將酒罈中的酒水一飲而盡,又笑罵了句,嘴邊哼出一段不成調的歌謠。

  “……嘆烏衣一旦非王謝,怕青山兩岸分吳越,厭紅塵萬丈混龍蛇……老先生去也……”

  唱罷,濟崇霍然起身,運起身法向忉利天的盡頭而去,兩岸金雲分出一條坦蕩的大道,天之極,有諸佛幻法身相送。

  “小衍子,爲師逍遙去了,莫要告訴你濟真師伯——”

  濟崇的喊聲迴盪在穹霄金雲之間,浸了零星豔紅的紙頁便壓在茶盅一側。

  菩提殿前有波紋顫動,片刻後走出個身着海青縵衣的僧人。

  入鬢的長眉和着那雙慈悲目一同低垂,裹着琴繭的指腹摩挲過紙頁翹起的一角,又彷彿觸了禁似的抽回手去。

  ·

  一夜風狂雨驟,天郡中的溫度似乎又降了下來,許多王公貴族復又穿上了厚重的裘衣,唯恐在這個節骨眼上染了風寒。

  歷年宮宴都是大楚國的一件重事,且不說新皇如今後宮空虛,再加上三家論辯,朝野之上必定會涌現無數青年才俊,四大世家乃至一些地方豪紳都不會放過這次難得的機會。

  只聽一個富家公子說:“你聽說了沒有,今年昌西李氏的嫡女生得那叫一個標緻,頗有幾分太后當年的風采。”

  另一個拿胳膊肘捅捅身邊的同伴,一臉神祕地道:“我看可未必吧,昌西李氏仗着有太后撐腰,皇上必然是要給太后面子的,要我說標緻,只有右相晏鴻遠的義女華陽郡主纔是人間真絕色!”

  “……”

  馬車外的議論聲不絕於耳,姜沉擡手掀開車簾,太微城中人聲鼎沸,朱雀長街人滿爲患,萬家空巷。

  胸臆間猛地牽起陣陣無力,姜沉輕輕抽了一口氣,眉心蹙起。

  眼下還不是最難熬的時候,到那時周身所有的真氣都會失去掌控,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在那短短的三天內都形如廢人。

  或許是因爲已經達到目的,又抑或是要放棄心底那不倫不類的情感,奚邈並未與他同乘一輛馬車,但周圍卻設了層層金吾衛嚴守,姜沉粗略估計,這些金吾衛起碼都有煉精化氣五重的修爲,雖不是金吾衛中的精銳,但也足以見得奚邈的態度。

  百官入席後,率先進殿的是滿堂花醉的樂師與秋水坊的舞女,待到皇上祝酒完畢,衆官員與女眷便要移步凌煙閣,在先宗列賢的見證下觀瞻三家論辯。

  三家論辯不僅僅是談文經,更要論武略,爭鋒相對你來我往間所見的是才學更是氣度。

  因爲早早就已經知曉結局,姜沉的焦點自始至終便不在論辯上。段廣寒一直陪在隋晟左右,饒有興趣地看着臺上的論辯,身邊的紅衣女子卻不見了蹤影。

  這紅衣女子名叫裴流盼,乃是段廣寒在蜃樓的左膀右臂,煉神還虛八重高手,因爲段廣寒的救命之恩而爲其效命,忠心無二。

  姜沉蜻蜓點水般錯開眸,眼底戾氣盈積。

  此刻定然是在截殺嚴暮生的路上。

  爲他倒酒的小侍女手腳一抖,衣袍袂角便濺上了酒香。

  濃烈而又馥郁的氣息微拉回了姜沉的思緒,眼簾微微上撩,一道雪白的人影便已來到面前。

  妖道湛同光。

  結下血契後,便是命數相連,姜沉死了,湛同光必不能獨活。

  所以湛同光縱然已經看破姜沉的身份,也只能看破不說破,反而還要千方百計的庇護姜沉,以免累及性命。

  “湛少監。”

  低燒纏綿不褪,清潤的嗓音罕見地帶着些許啞,眸光似乎也蒙了一層水色,烏髮陳在肩頸,像是輕盈的流緞壓住了一捧雪,姜沉靠在席上,顯得有些倦怠,脣色不知被什麼浸過,如雨打溼過的紅梅,憔悴且昳麗。

  湛同光喉結微動,不自覺皺起了眉。

  就是這種毫無危險的危險才令人覺得可怕。

  前世姜沉與湛同光沒有半點交情,這一世自然也不會有糾葛,姜沉只是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便懨懨垂下眼簾。

  不知那老禿驢與嚴暮生聯手,對上裴流盼是否能毫髮無傷,全身而退……

  姜沉身上疲憊,但思慮卻片刻未停,這是一種極大的消耗,幾乎透支了他的神識與心神。

  冰涼的手指忽然搭上了脈絡。

  湛同光是道一級別的高手,無面的僞裝自然騙不過道一修者的勘探。

  一探之下,卻是心驚肉跳。

  不單是內傷,就連

  經絡骨骼都佈滿了裂縫,整個人就好像是摔碎了又用一股強橫冷戾的真氣生生拼湊起來的瓷器,哪怕是輕微觸碰,都會引起連鎖的損傷。

  這人能活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白瞳一縮,湛同光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玄機。

  姜沉的身體雖不見生氣,卻有平和中正的藥力竭力維持着他的命線。

  也就是俗話說的以藥吊命。

  但這終歸不是長久之策,藥力遲早都有窮盡的那一天,如果沒有找到其他續命的方法,是決計撐不過這年初冬。

  湛同光面無表情,眉頭卻擰得更緊了,直到姜沉默不作聲地拂開那隻手,方纔作罷。

  “湛少監可看夠了?

  低低的音調甚至帶着幾許溫柔,湛同光心口跟着一痛,在姜沉的壓制下渾身涌起了寒意。

  這是血契帶來的好處,只要姜沉樂意,便隨時能夠讓湛同光再一次體會到瀕死的恐懼。

  姜沉扶着額角,脣邊是如沐春風般的笑意,卻無端讓湛同光覺得如至冰窟。

  “做好分內之事,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我……只是想救你,”湛同光艱難地發聲道,“也是在救我自己。”

  救你。

  也是在救自己。

  腦海中威嚴的佛音含怒震嘯,依稀間,姜沉彷彿又回到衆叛親離的那一日。

  鮮血、花香、一角雪白的僧衣……悠遠的梵鈴聲彷彿越過了千山萬水,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我與……禪師素昧平生,禪師爲何救我。”

  眼前昏黑一片,意識被痛楚蠶食殆盡。

  忽聞一聲嘆息輕輕掠過在耳畔。

  “渡你。”

  “也在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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