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宿敵(2)
掌心隱隱傳來些許溫度,粘稠而滾燙。
那個人的血是熱的,輕輕壓在傷口上時,似乎還能感受到手底脈絡的跳動。
有那麼一瞬間,段廣寒是想要揭下那張血口獠牙的面具,看看面具底下從不肯示人的真容。
但終究還是猶豫了。
或許有,或許沒有,但當決定走到最後那一步時就已經沒有回頭的路。
段廣寒不置可否地一笑。
“不過是逆黨罷了,即便是沒有我,奚邈的金吾衛也不會放過他。”
“既然如此,那不如順便賣慕輿兄一個人情,”段廣寒復又捻起琉璃盞,溫聲道:“小皇帝不肯將靈晶的使用權下放,世家早就對他感到不滿,天郡隋氏倚仗外戚皇親起家,如今小皇帝翅膀硬了,竟起了重組繡衣使者的念頭。”
“簡直是找死。”慕輿野摸了摸鼻子,少見地對段廣寒的觀點表示了贊同。
北狄尚且還有阿史那氏的十八部牽制,大楚若是想將根深蒂固的世家連根拔起,不用北狄與南蠻動歪心思,那些名門世家第一個就要起來掀桌子。
隋晟野心非小,奈何本質上與耽於美色的先帝隋煜沒什麼區別,眼皮子和見識都淺,成不了大氣候,還是個被控制的主。
充其量只是個不太聽話的傀儡。
“只怕小皇帝到現在都沒想明白,爲何青厭君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還能容忍他胡作非爲,”段廣寒淡淡道,“將奚邈與青厭君好不容易設的一盤好棋下得一塌糊塗。”
慕輿野事不關己地附和道:“難怪‘死’了兩年的青厭君都被氣活了。”
應罷,鋒利的鷹目又興致盎然地望向段廣寒:“倘若當年小皇帝沒有丹靈奚家、斷水山莊與蜃樓鼎力相助,只怕這時登上皇位的是……”
兩個人對視一眼,皆是望見了對方眼底的心照不宣。
壽寧宮的那位。
老昌西侯的長女,當今太后李儀玉。
先帝爲了討好世家娶了一個不喜歡的女人做皇后,李儀玉不得聖寵,時常受到冷落,便註定她膝下無兒女環繞。
這就間接造成了先帝幾個有資格做太子的兒子早夭的早夭,病死的病死,剩下的獨苗隋晟還是一個嬪所生。
隋晟三歲被立爲太子,六歲便流亡在外。
罪魁禍首雖當屬徽王與周雲侯,然而徽王對先帝心中有怨不假,可週雲侯出身草莽,一身榮華皆是先帝隆豐帝所賜,又有什麼理由陷害太子,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
如此推測尚且看不出周雲侯動心的緣由,但只要從其中最大利益獲得者身上反着一想,就有些微妙了。
李儀玉是老昌西侯花了大力氣請動望嶽書院的幾位大儒調教出來的才女,琴棋書畫這些倒算在其次,要論對大楚朝政與天下局勢的瞭解,比之左右二相也不遜色。
周雲侯求娶先帝之妹隋知宜不成,雲侯府的正夫人後來就成了老昌西侯的二女兒,也就是李儀玉的親妹妹。
倘若隆豐帝無子,將來昌西李氏以天下無主的名頭再扶持李儀玉上位,周雲侯藉着夫人這層關係,身份地位可就不止是一個小小的邊境侯了。
值得一賭。
只是後來東窗事發,流落在外的太子還朝,老昌西侯本打算從李家過繼一個小兒子當太子,再讓嫡女垂簾聽政的夙願終究落空,負隅頑抗多時,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含恨而去。
只是李儀玉倒是個知曉利害的,沒有選擇與青厭君硬碰硬,而是老老實實地去壽寧宮做了個一心求長生的太后,保住了自己,也保住了李家。
·
大抵是心緒未寧,姜沉只混混沌沌地昏了一宿,意識便緩緩回攏。
一夜無夢,反倒是周常棣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變得清晰了許多。
……周雲侯。
心口的陣痛並未消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勢頭,姜沉支臂勉強坐起,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體內果然一絲真氣也沒有,空空如也。
這是當年奚衡取血時落下的後遺症,每逢心疾發作,姜沉便會修爲全無,與常人無異。
“醒了?”
輕輕張了張口,便是乾澀地嗆咳,秋水閣中不知薰得什麼香,頗有些濃烈,袖間指節輕顫着按上心口,姜沉啞聲問:“……焚的是什麼?”
嚴暮生將水遞給姜沉,眼下還掛着烏青,顯然昨晚沒怎麼睡。“常……”
方纔吐出一個字,嚴暮生便改了口:“郁李,止痛用的。”
姜沉病了這許多年,雖然不是郎中也成了半個郎中,自然知道郁李是什麼。
常棣之華,又喚作郁李。
眼前這個人臉上從來藏不住情緒,姜沉只聽語氣,就知道嚴暮生已經知曉昨日之事,極緩地擡手將茶盞抵至脣畔,淺淺抿了一口。
“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
嗓音恢復了幾分清朗,似乎猶含着點啞,姜沉微微蜷着腰,半靠在枕側,未簪的青絲慵慵懶懶地散落肩頭,不修身的外裳疏鬆地搭在身上,虛掩着,中衣底下洇了緋色的白緞。
姜沉這些天一直待在將軍府,被奚邈如同監視一般囚在一室之內,又因國宴將至,更是無暇顧及自身,一拖再拖,竟險些去了半條命。
若不是濟崇斬釘截鐵地拋下一句“這禍害命大,怎麼作都死不了”,嚴暮生這才硬着頭皮動了刀。
薛奉北不是修者,莫說是殺人,連野雞都
沒殺過,這輩子大概唯一想要剝皮拆骨的也就一個便宜師兄,這一刀捅都沒捅利索,也不知那孤僻的少年在下手時是怎樣的九曲迴腸,最後硬生生把刀尖偏向了一個古怪的方向,讓原本致命的一刀成了要命的一刀。
姜沉大概也沒躲,就任由這放縱任性的一刀剜了心,挖了肉,也沒覺出有多疼。
奚邈的不分是非,段廣寒的無情背叛,慕輿野的落井下石,於姜沉來說也不過是過眼煙雲,痛一下就過去了,這一樁樁、一件件,姜沉都會一一在這些人身上討回去。
惟有這個親手養大的師弟。
嚴暮生覺得,姜沉是真感不到疼了。
哀莫大於心死。
無言少頃,姜沉才徐徐將整個人倚在枕頭上,脣角微微一挑,突然道。
“要放榜了。”
秋水閣設在太微城最繁華的地方,每次揭杏榜的時候,榜上有名的試子都會邀三五好友,去太微城中的風雅之地喝花酒。
而太微城中有兩處地方最爲聞名,深受文人雅士的青睞。
一個是由老太妃贈予元懿長公主作嫁妝的滿堂花醉。
另一個就是姜沉借陳州商販的名建立的秋水閣。
聽着窗櫺外的人聲鼎沸,姜沉眼簾輕垂。
距離重生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一月有餘了。
恍如隔世。
嚴暮生偏頭看向遠處的喧鬧,恍然:“怪不得外面這麼熱鬧。”
微微揉了揉額心,姜沉輕聲道:“怕是不久之後還有一場鹿鳴宴。”
前世姜沉雖沒有親眼見過殿試的場景,卻聽說過最後的結果。
昌西侯的小兒子李文曜好像還得了探花。
想到李文曜,姜沉不自覺便會想到根系龐大的昌西李氏,想到如今待在壽寧宮中的不問政事的太后。
當初爲了助隋晟迴天郡,姜沉與周雲侯耗了兩年,與徽王舊部耗了三年,唯獨一個昌西李氏非但毫髮無損,至今仍在世家中獨佔鰲頭。
那時的對峙,看似是太后讓了一步,實則是以退爲進,韜光養晦。
嚴暮生只看了一會兒,便又挪回視線,看向姜沉,遲鈍地解出了姜沉話裏的言外之意,皺了皺眉。
“隋晟那般待你,你還要回到朝中去?”
“奚邈想要留住青厭君,雖然與我的本意背道而馳,但倒是替我節省了跟隋晟周旋的時間,”姜沉也看向他,微微一笑:“如今我官復原職,在隋晟身邊看着,也許……”
也許能改變大楚覆滅的命運。
隋晟再無能,也是皇室唯一的血脈,如果這個時候與隋晟計較私怨,便利的只會是世家。
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只是隋晟與世家無論誰是螳螂誰是蟬,恐怕到最後都沒有想到,最終是北狄這隻黃雀得利。
慕輿野與姜沉修爲持平,都是道二,也是當世已知的兩個道二,除此之外,大楚王朝中還有道一的護國劍神王不貳和欽天監少監湛同光。
但這遠遠不夠。
另有一個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這件事也是姜沉前世被奚邈送到慕輿野那邊才知曉的,而這一世段廣寒取他的血,也是爲了和慕輿野做交易。
一個對北狄有利、最終導致大楚亡國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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