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無渡(2)
魏折眉片刻的怔神間,那頎長挺拔的身影已從她的肩側錯了過去,竟是沒有發出一絲聲息。
“你是誰?”
白袍人卻彷彿沒有聽到魏折眉的問話,只是動作極穩地將懷中的人平置於榻上,又抽去了姜沉束髮的木簪。
就在他起身欲要離去之際,右面的袖子卻似乎被什麼緊緊扯住了。
腳步僵硬地一頓,白袍下平和的眸光又落回姜沉身上。
大抵是在倒下時潛意識地想要抓住些憑藉,骨節與指端俱是泛起了與滾燙的體溫不相襯的青白,足以見其間的力道。
惟聞一聲細微的裂帛之音,仿若嗟嘆,一角雪白的袖擺輕輕落了下來,玉霄神暗幽的冷香與松柏清冽的雪息糾葛在一起,不多時便再也理不清彼此。
魏折眉上前一步,看向白袍人的目光中依然帶着戒備。
只是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是,先前的那種強烈的敵意早已消失了蹤跡。
“你究竟是誰?是斷水山莊的人,還是……”
白袍人搖了搖首,右面衣衫因缺了一截,露出了一串檀木雕成的佛珠和鮮紅的穂絡。
像是回答了這個問題,又像是沒有回答。
魏折眉朱脣微動,那白袍人的身影卻在瞬息間移開了數丈,視線再想追尋之時,卻是無處去覓。
·
千仞峯上的廝殺業已終歇,只是濃烈的血腥氣未散,猶在訴說着昨夜的慘烈。
白袍爲烈風揚起,輕得像是崖上的一片雪,微抿的脣角緩緩滲出血珠,僧履下的腳步愈見沉重。
浮屠,浮屠,何爲浮屠?
諸佛如來有是苦行希有之事。爲諸衆生。
渡其身,鎮其厄,同其苦,業果相因,成大造化。
此爲三千大道中的“浮屠”。
而在那峯巒之巔,還立着一人。
赤紅袈裟,手持錫杖,長眉善目。
若有三家之中見多識廣的修者在場,定然會一眼便認出此人的身份。
無相寺住持,濟真。
在三家之中,論修爲濟真不若望嶽書院“一劍可吞三千甲,蕩盡天下不平事”的王劍神,論道行也比不上數十年前太清宮豔豔驚才的蘇道人。
但要是談及醫術,普天之下,無人可抵其二三。
杏林當國手,悲慈聞蒼生。
濟真遙遙注視着那道雪白的身影,低低唸了一句佛號。
鬆聲如濤,青浪不止。
“他的壽元本就還剩短短不過七八月之久,你又何必白白再搭上一條命。”
僧人脣邊涌出的血色漸漸濃郁了起來,只是面上的神情卻從未變過,始終如一。
無悔。
濟真拄着錫杖,半晌才喟嘆着道了一句。
“癡兒。”
“……無量無數劫,聞是法亦難,能聽是法者,斯人亦復難。”濟真,“貧僧且問你,你又如何能渡一個一心求死之人。”
此人姓姜名沉。
執心赴死。
一口的鮮紅的血殷然衣上,因修煉大梵咒而瀚海無波心境驟然掀起驚濤海瀾。
妄動嗔,戒破。
濟真卻是近乎殘忍地默然注視眼前的弟子。
浮屠一道,兇險非常也霸道非常,一旦修成,便可一步登天,位列諸佛,問鼎長生。
但眼前這個無相寺百年來唯一一個領悟了大梵咒心法的佛修,要渡的人卻是邪修。
當年周雲侯爲魘族女子所蠱惑,與其育有一子,在體內留下了殺戮與邪煞的根,迷失了自我與本心。
而姜沉不但承襲了那魘族女子的全副魘骨,乃是天生的殺器,更是因一身藥血遭人覬覦,纏身的怨氣化爲戾氣,由太上忘情道墮爲邪神道。
這樣的人,又怎麼會被渡化,在彌留之際,心甘情願死在佛修的手上?
錫杖在下山的雪路上留下了一串印。
“罷了,忉利天終歸困不住你的心,如今你突破道三,距那通天之途也不過一葉菩提障目,未必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機……”
“不妨遂由本心,順其自然,大梵咒破,也許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待濟真住持離去後,僧人才徐徐張開手,神情中似有茫然。
木簪靜靜地躺在掌心,匆忙之間,竟是忘了放回。
山上的雪漸漸化去,斷水山莊中的寒冬卻無人收拾。
韓叔顫顫巍巍地清點着屍身。
慕輿野率先不告而別後,段廣寒玲瓏心思,又怎麼會縱着蜃樓與斷水山莊火併?當即便帶着人馬離開陳州,返回太微城。
但因爲北狄人的彪悍,斷水山莊中的精銳已去了七七八八,活着的人也多少帶着傷掛着彩。
薛奉北默立在一旁,忽然又想起了那個突然介入戰局的青衫刀客。
“他還活着麼?”
韓叔被這沒有釐頭的一句話問得發矇,過了好久才領會過來薛奉北問的是誰。
“這……”
韓叔從斷水山莊建立以來便充當斷水山莊的管事,莊中弟子縱不全知,但凡有些名氣的韓叔還是會一一記下。
唯獨昨夜從天而降的那位,不光是韓叔,整個斷水山莊的人都不陌生的很。
“興許,”韓叔道,“是青厭君在天郡招攬的散修,聽說二公子有難,所以纔派人來相助。”
薛奉北雖遠在斷水山莊,但也聽說了青厭君
死而復活的事,目光微微柔軟,頷首道:“我想也是。”青厭君是他的師尊,也是親手將他從火海中救出來,給予他新生的人。
薛奉北依稀還記得那時燎天的火光,那人掌着傘,一襲青衫,朝着他伸出了手。
豔豔的明光灼然,映着那人眼尾的淺緋,勾勒出一點溫雅清淡的笑意。
也許是這人太過清瘦,在青厭君俯身護住他的時候,薛奉北看到了那鬆散的青衫下,凸起的鎖骨上陳着一顆硃砂小痣。
彷彿是萬丈紅塵的剪影,驚鴻一瞥,便已心動。
但那接踵而來的搖晃卻是模糊了薛奉北的視線,房梁承着的磚瓦坍塌,俱是壓在了那人的身上。
勃頸上有粘稠的溫熱滑下,甚至有幾滴打在了他的眼睫。
“別怕。”
沙啞的寬慰卻讓眼底越發酸澀。
薛奉北神色一冷,從回憶中霍然清醒。
若不是姜沉放縱北狄人殺了薛氏數百族人,又放了一把火焚了薛宅,青厭君也不會因此而受傷,足足昏迷了七日之久。
那個始作俑者卻是心安理得逍遙在外,居然連一眼都未回來看過。
冷情至極。
·
或許是因爲身在陳州,又去斷水山莊見了薛奉北,累年擠壓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再度翻覆上來,不依不饒地入了夢魘。
一會兒是北狄十八部長老猙獰的面孔,一會兒又是滔天的火光和薛奉北兇狠的眼神。
……就像是落了單的狼崽子,連爪牙都未長全,便要張開嘴恐嚇着不知道要比自己強大多少倍的敵人。
續而便是背上鑽心的劇痛,心肺宛若浸在火海之中,喘息聲都不連貫起來。
姜沉幾乎能料到自己的狼狽。
可那半大的少年卻是低聲伏在他胸口嗚咽起來。
這就被嚇哭了?
死了娘也沒掉過一滴眼淚的姜沉一時有些語凝,無法對這麼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產生共情,只能把一切原因都歸結於這般大小的孩子都對死亡懷着一絲無法言說的恐懼。
他滿身是血,大抵笑起來也未必有多好看,只得艱澀地嚥下喉嚨間的腥甜,無可奈何道。
“……別怕,你死不了。”
幸好有那青傘法器,擋下了大多數的靈火,姜沉勉強將薛奉北拎在手上,拖着一身可怖的傷痕走出了淹沒在火海中的薛宅。
在外面接應的是段廣寒,那時的段廣寒還不是他的摯友,只是個方纔踏上修行道路不久、比姜沉虛長上那麼兩歲的愣頭青。
許是被姜沉這一副模樣唬到了,段廣寒眸中的輕佻與戲謔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含着怒火的駭然。
那也是姜沉記憶裏,段廣寒第一次沒有喊他扮成的青厭君爲“先生”。
“你一個不能修行的病秧子逞什麼英勇,不要命了嗎!”
說着,又看向姜沉手中的青傘,語氣略微緩和了些,卻依舊有些後怕。
“……要不是有這一件天階法器作庇佑,先生還哪有命在。”
姜沉想,抑或是那時段廣寒的逢場作戲演得太真,殊不知這其實是一隻披着羊皮的中山之狼。
夢中的場景還在繼續,姜沉卻不想再看下去了。
既已知結局,又何必自欺欺人?
誰傻誰當真。
眼簾徐徐睜開,身體又迴歸了半絲真氣也沒有的時候。
但也因爲沒有了在體內遊走的冷戾暴躁的氣息,姜沉竟覺得四周出奇的寧靜,心中了無雜念,靈臺清明。
右手似乎用力攥着什麼東西,鬆開手時,指節已有些麻軟。
姜沉虛按着牀榻,將那物什舉到眼前。
瞧着材質似乎是一段法衣的袖擺,雪白的絲線間穿插着陣眼,是一枚極爲簡約的防塵符,也是多數修仙門派都會用到的符籙。
客棧的門輕輕地開了,魏折眉端着藥碗,眉痕淺淡,未綴花鈿,神色間隱有憔悴。
“你醒了。”
姜沉正打量着手中法衣的袖擺,聽到聲音才緩慢地看向魏折眉。
她是那批藥人中年齡最長的一個,又親眼目睹了妹妹的死,要說秋水閣中誰對丹靈奚氏的怨念最深,當屬魏折眉。
姜沉沒有去接魏折眉手中的藥碗。
“擅自離守,將秋水閣暴露在世家的眼中,”姜沉道,“失去了親自動手爲妹妹報仇的機會,你不後悔麼?”
姜沉的話並不重,也沒有責備的意思,但魏折眉手下的動作卻是一頓,藥碗僵持在半空中。
末了又恢復如常,但眼眶卻悄悄地紅了,魏折眉輕聲道。
“不後悔。”
“是麼?”眸間浮起淺淺的碎影,姜沉從魏折眉手中取過藥碗,眼也不眨地將那碗苦藥一飲而盡。
這話實在太沒有說服力,讓人無法相信。
“我睡了多久?”
魏折眉道:“三天。”
三天,這對姜沉來說已經是最輕的後果。
迴雪丹的藥力被強行化去,壽元也因爲及時止損並未受到影響,姜沉將手中的那截法衣疊好,放在了枕邊,問道。
“關於此人,你可有何印象?”
魏折眉先是搖頭,忽然又想起了白袍人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於是答:“我從未見過,不過……好像是個佛修。”
魏折眉的答案與姜沉自己的判斷相差無幾,雖然兩次被此人救下時意識都不怎樣清醒,但那淡淡的檀息與禪性卻是烙在了血脈之中,再怎麼僞裝也不會改變。
也只有無相寺那種地方纔盛產這種冥頑不靈、把度衆生苦當做己任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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