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憐愛了
一夜過去,雨依舊下得很大。
窗外灰濛濛的一片,霧氣圍繞在城堡四周,帶來了一股陰沉不祥的預感。
林喬睜開了眼睛,看見一縷暗紅色的髮絲垂在了鼻尖上。
目光順着髮絲一路望去,一道陰影從一旁落下。
阿瑟半跪在牀邊,微微垂着頭,煤油燈的餘光落在了他的臉上,顯得安靜又虔誠。
他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沒有。
林喬不太確定,於是放輕了動作,一點點地挪動着手臂,想要坐起來。
可是他剛一動,阿瑟就察覺到了。
鴉羽般的睫毛顫動,露出了一雙平靜黑沉的眼瞳。
林喬乾脆跪坐在了牀上,問:“你怎麼不叫我?”因爲剛睡醒,他帶着一些鼻音,彷彿是在撒嬌。
阿瑟說:“你、在睡覺。”
林喬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所以,你就這麼看了我一個晚上?”
阿瑟點頭。
看起來,他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
林喬欲言又止:“……”
怎麼就這麼傻?
不是說好輪流值夜的嗎?他睡着了,就把他叫醒啊!
林喬想說兩句,可對上阿瑟茫然的視線,又泄了氣:“算了……下次你要聽我的,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阿瑟也不知道懂了沒有,慢慢地點了點頭:“……好。”
林喬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阿瑟這麼懵懂又單純,能在深淵裏活到現在,還真的是一個奇蹟。
他越發地憐愛阿瑟,伸手摸了摸那一頭微卷的紅髮:“昨天晚上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阿瑟認真地回想了一下。
奇怪的動靜?
他艱難地描述着:“有人,在吵。”
林喬:“有人在吵架?”
阿瑟想了想,點頭。
林喬:“他們在吵什麼?”
阿瑟的語氣平淡:“在哭,在叫。”
聽這描述,確實像是在吵架的樣子。
林喬覺得怪怪的,但看見阿瑟平靜的模樣,又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他轉移了話題,問:“你困嗎?”
阿瑟茫然地側過了頭,像是在思索“困”是個什麼意思。
他一個晚上沒睡,卻看不出來任何的倦意。要不是還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都要讓人以爲這是一樽精美無情的石像了。
林喬覺得和阿瑟說不明白,乾脆一把把人按在了牀上:“你睡,我守着你。”
阿瑟侷促地躺着。
牀上很軟。
還帶着殘餘的溫度。
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睜大了眼睛看着。
林喬與阿瑟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不抱任何希望地問:“睡覺,你會嗎?”
總不能真的這麼傻吧。
阿瑟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疑問:“啊……?”
他當然知道該怎麼睡覺。
他的本體一直在深淵中沉睡,一閉眼一真眼就是上百年。
但那是不一樣的,深淵被永夜籠罩,只有亙古不變的冰冷孤寂,爲了消磨時間,能做的只有沉睡。
可現在……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爲什麼要在睡覺上浪費時間?
只是阿瑟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有一隻白皙柔軟的手掌覆蓋了上來。
阿瑟眼前一黑,然後聽見林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睡吧。”
阿瑟僵硬地保持着平躺的姿勢,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又聽見林喬在小聲嘀咕:“該不會還要我唱搖籃曲吧?我可不會這個……”
話剛說完,阿瑟就被摟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背上,輕輕地拍着。
“睡吧、睡吧——”
阿瑟不由地放鬆了下來。
深淵裏的聲音有很多,惡魔的嘶吼、鷹身女妖的啼鳴還有食屍鬼的哀嚎……
那些都是痛苦的、絕望的。
他第一次聽見除了痛苦絕望之外的聲音。
這是祭祀用的祝詞嗎?
曲調很奇怪,唱得詞也讓人難以理解。
但……他覺得很好聽。
因爲,這是喬喬唱給他的。
又是獻上祭品,又是吟唱祝詞,是不是代表着,喬喬願意信仰深淵了?
……
林喬磕磕絆絆地唱了一首跑調跑得沒譜的哄睡曲,聽着窗外連綿不斷的雨聲,自己也涌上來了一股睡意。
乾脆在睡個回籠覺好了。
他順勢躺了下來,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一道淒厲恐慌的喊叫聲從樓下傳來。
“有人死了!”
林喬頓時睡意全無。
他側過頭,發現阿瑟也睜着眼睛,於是伸手拍了拍:“你睡,我出去看看。”
說着,林喬起身穿衣服。
等穿好了衣服一看,阿瑟就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林喬問:“你不睡嗎?”
阿瑟搖頭,固執地跟着。
林喬見他執拗,也不好勉強,摸了摸鼻尖:“算了,你想跟着就跟着吧……”
推開房門,出去。
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
林喬來到走廊上,低頭向下看去。
二樓亂哄哄的一片。
商人們圍在一處敞開的房間門口,臉上閃爍着不安與懷疑。
順着樓梯下去,一股古怪的氣息撲面而來,仔細分辨,是血腥味混雜着泥土腥氣,令人作嘔。
林喬的心跳加快,一把拉住了阿瑟,小心地叮囑:“你跟着我,別亂走。”他頓了頓,“這裏有危險。”
阿瑟垂下了眼角,茫然。
這裏有危險?
不就只有幾隻蛻了皮的小蟲子嗎?輕輕一捏,就能碾死的那種。
阿瑟不懂,但既然喬喬這麼說了,那就是有危險的了。
再說了,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在被“保護”。
於是阿瑟朝着林喬靠了靠。
林喬還以爲他是害怕的,安慰道:“沒事,有我在。”
阿瑟:“……好。”
……
林喬拉着阿瑟來到了二樓。
商人們正在討論。
“光明神在上,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裏住着王城來的商人,他昨天晚上還在露臺上吹他的手風琴。”
“哦,那該死的手風琴,吵得我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林喬擠到了人羣中。
他看見了案發現場。
房間的地面上有着一連串泥濘的腳印,歪歪扭扭,一直通向窗臺。
窗戶沒有關攏,風吹得“啪啪”作響,上面還掛着一件染血的外套,似乎是房間主人的。
商人們猜測着:“是盜賊?還是仇家?”
林喬掃了一眼。
案發現場沒有第一時間保護起來,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地上都是不同的腳印。
房間裏沒有明顯的血跡,只有一件衣服,不代表房間裏的商人已經遇害了。
他用從電視劇裏學來的偵查理論分析着,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要不叫巡邏騎士來看看?”
巡邏騎士等同於警察,是隸屬於王室的暴-力機構。
但是這個提議意外地被商人們拒絕。
“不行!”
“那些野蠻愚蠢的巡邏騎士?別開玩笑了,在伯爵夫人的領地發生了命案,應該讓伯爵夫人來處理。”
就在一片鬧哄哄的時候,一道傲慢的聲音從後面響起:“讓開。”
林喬回過頭。
昨天那位貴族公子哥昂首挺胸地走了出來。
今天他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往身上噴了多少香水,整個人就像是開了屏的孔雀,到處顯擺。
貴族公子哥:“光明神在上,真不知道你們還害怕什麼?看看這裏,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一位尊貴的、勇猛的光明騎士在這裏嗎?”
一個聲音悄悄地說:“……是還沒授銜的光明騎士。”——預備役,給光明聖庭上貢點金幣就能當上,是貴族們用來鍍金的方式之一。
貴族公子哥拉高了聲音:“閉上你的嘴。馬上、不超過三個月,我就可以接受主教的洗禮授銜了!”
他停了停胸膛,好似代表光明騎士的勳章已經掛在了上面。
貴族公子哥進了房間,很快又出來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得,臉色蒼白。
“是食屍鬼。”他很快得出了結論,“食屍鬼爬進來了。”
一片譁然。
食屍鬼是深淵中爬出來的惡魔,以腐屍爲生。在陰雨天、黑夜出沒,通常遊蕩在森林和墓地邊緣。
但是從沒有聽說過食屍鬼會主動獵殺活人的。
面對商人們的質疑,貴族公子哥高高地仰起了下頜,他沒有用證據說服他們,而是直接怒斥:“你們這些低賤的商人,膽敢質疑一個貴族,我要用決鬥來清洗你們的污衊!”
沒有人敢說話了。
林喬:……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破案方式嗎?真是有夠好笑的呢。
林喬:黃豆流汗jpg
就在一片安靜中,底下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關門聲。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城堡的兩扇大門緩緩合攏,最終“砰”得一聲,不留一條縫隙。
女僕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微微欠身,解釋道:“雨下的太大,沖垮了森林裏的墓地,食屍鬼們到處亂跑。”
“爲了各位客人的安全,伯爵夫人吩咐我關上城堡的大門。請各位客人不用擔心,只要關好門窗,食屍鬼是沒辦法進來的。”
貴族公子哥在一旁補充:“別忘了,還有一位勇猛的光明騎士。”
林喬:這句話說了,讓人更加不能放心了。
女僕接着說:“伯爵夫人知道客人們受了驚嚇,爲了表示歉意,夫人將親自出席今晚的宴會。”
商人們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留下來。
離開城堡也不一定安全——森林裏有食屍鬼遊蕩。再說了,他們帶了價值不菲的貨物,就這麼空手而歸的話,那些沉重的賦稅和負債就能把他們逼死。
這樣一來,還不如留在城堡裏。
不是說了嗎?只要關好門窗就可以了。
商人們甚至自發地找了理由。
那位受害者信仰的是財富之神,所以光明神沒有庇佑他,任由他被食屍鬼抓走。
而他們就不一樣了,光明神一定會庇佑他們的!
林喬聽了一耳朵:……封建迷信要不得。
這裏都發生命案了,還一個勁地往神明身上扯。
他望向了緊閉的大門。
連綿不斷的雨。
被困在城堡裏的客人。
再加上一樁無頭命案,可以說是典型的暴風雪山莊模式了。
王城商人的死,是開始還是結束?
林喬總覺得,這個城堡沒有看起來這麼簡單。
他轉過頭。
在二樓與三樓的廊道間掛着一幅油畫,油畫中的貴族人笑得含蓄神祕,白紗下的眼睛低垂,像是將面前的鬧劇盡收眼底。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林喬總覺得,這幅油畫正在看着他。
他覺得有點冷,下意識往阿瑟的地方靠了一下。
冷意轉瞬即逝。
林喬摸了摸手臂,又恢復到了原來的距離。
阿瑟沉默不語,只是看着靠近又遠離的少年,眼瞳一沉,不知在想什麼。
……
走廊上的人羣散去。
商人們不敢回房間,就又聚集在了大廳。
貴族公子哥被女僕攔了下來。他問:“有什麼事?”
女僕溫順地垂下了頭:“伯爵夫人邀請您參加今天的下午茶。”
貴族公子哥先是一愣,然後就是止不住的喜悅。他扯了扯衣領,咳嗽了一聲:“我接受伯爵夫人的邀請。”
女僕微微欠身:“請您跟我來。”
貴族公子哥用鼻孔看了一圈四周的人,得意洋洋地走了,看起來,他已經將伯爵夫人當做囊中之物了。
爲了驅逐死亡的陰霾,商人們自發地談論起了其他的話題。
“看樣子,這位貴族少爺即將成爲伯爵夫人的貴客。”
“聽說伯爵夫人年過四十也依舊貌美動人如處子,貴族少爺小身板,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話說追女人這一套,貴族少爺也太嫩了,光送一些金銀珠寶有什麼用?應該讓女人離不開他,才能真正地掌握主動權……”
商人們越聊越離譜,還莫名其妙地開起了車。
林喬:就、挺意外的,還能聽一聽異界的黃色話題。
他對阿瑟說:“你別聽。”
阿瑟懵懂地擡頭:“什麼?”
林喬乾脆過去伸手捂住了阿瑟的耳朵。
在他看來,阿瑟單純遲鈍,一直被邪-教徒持續洗腦,別人說什麼都信,萬一聽了商人們的話,學壞了怎麼辦?
阿瑟沒在意這些人在說什麼,只覺得耳朵被溫柔的掌心包裹着,癢癢的。
他側過頭,輕輕蹭了一下。
喬喬不讓他聽,那就不聽。
但是商人們之前說的話,已經落入了阿瑟的耳中。
他若有所思。
送東西,沒有用。
要讓喬喬離不開他,纔行。
怎麼樣才能讓喬喬離不開他?
比如……危險。
再比如……恐懼。
要讓喬喬知道,待在他的身邊,在深淵的庇佑下,纔是安全的。
阿瑟擡起眼皮,對上了油畫中的貴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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