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雲秀坐在邊上,數着栗子往火裏頭丟。栗子是生栗子摘下來特意存起來的,莊子裏有山有地,山莊就就種着栗子樹,不值錢的東西,小孩兒們卻喜歡撿回來,這一捧栗子是白大丫辛辛苦苦給她留下的,自己一直捨不得喫。
生栗子沒提前煮過,丟到火裏頭烤會噼裏啪啦地爆開口,沒一會兒,香甜的栗子味兒就蓬然散開。
她剝着栗子說:“你是不是傻,宮裏頭悶成那樣,在外頭多呆一陣不好麼?”
其實她是想留下來看一看四月份播種的水稻。
盛京一般都是三四月裏培育稻苗,再到四月底的時候趁着冰雪消融、凍起來的土地化開的時候把水稻種下去。
雖然已經有牛痘了,可她也不是真的只是奔着功勞來的,能有更多合適的於民有便利的東西,她都想嘗試一下能不能折騰出來。
康熙不是那種固步自封很厲害的人,他所有的決策大多基於現在的政治環境,比如前幾年三藩之亂,他就不讓雲貴那一帶的商人進入北京城,到了最近要對臺灣兵,他纔會在閩南一帶實施海禁,估摸着等平亂之後,就會重新再開放了。
所以雲秀覺得,只要她能提出來對於百姓來說有好處、對朝廷沒有危害的東西,想必康熙也是會很樂意的。
所以多留下來,一是爲了給自己放放假,二就是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弄出來雜交水稻。
盛京種的是粳稻,江南是秈稻,粳稻比起秈稻口感更好一些,一年只種一季,光照很充足,就和新疆的水果一樣,口感很不錯。
雲秀之前看過挺多小說的,種田文裏的主角們弄雜交水稻看起來輕輕鬆鬆的,結果輪到她的時候有點一頭霧水——按照她零星的記憶是要挑出來幾顆不一樣的水稻,最好有不同的優點,誰的麥穗粒多、杆高之類的優點,然後再人工去雄,再用別的雄蕊花粉授粉。
雲秀:“……”我一個會計專業的女人,你讓我找出來水稻的雄株是哪一個,我還真找不出來。
然後她就踩着泥去找了白莊頭,前兩天下了一場春雨,地上溼滑,加上盛京的土地大部分這個時候才解凍,凝結的水化開,從地底泛上來,尤爲滑腳。
她眼睜睜地看着白莊頭在自己眼前摔了個跟頭:“……”她哭笑不得地把人給扶了起來。
白莊頭還不想讓她碰:“哪能勞姑娘您?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沒一會兒他就自己爬起來了,然後說:“我們這些莊稼人,在田埂上摔了是正常的事情,地不好,沒辦法,姑娘有什麼事兒?”
雲秀噯一聲:“我是想問問,莊頭你們種地的時候,怎麼分辨水稻的雄株的?”
白莊頭遲疑了一下:“水稻上還長豬?還是公豬?”
雲秀咳嗽一聲,她傻了,這時候的人哪分得清什麼雄株雌株?更不可能知道怎麼授粉啊!下次再有人說穿越女主就能無腦瑪麗蘇,她一定把他的腦殼敲壞!!
不過……雲秀忽然踩了踩腳下的泥,想了想,她確實不會給水稻授粉,但是她會搞水泥啊!
誰在鄉下的時候沒幫着家裏人拌過水泥?她年紀小的那個時候在爺爺奶奶家,交通並不方便,上下山就靠着那種摩托車騎手帶人上山,運水泥這些東西上下山太麻煩了,所以基本一個村子的人住在一起,就會有一家生產水泥的,方便大家取用。
這種小工廠是她們那些小孩子的天堂。
如今回想起來,竟然也能想起一些水泥的製作辦法。石灰石、粘土、煤炭這些東西破碎、烘乾,磨製成生料,再放進窯裏煅燒,燒出來的熟料再加入磨碎後的石膏混合磨細成水泥,雖然沒有工業時代做出來的那麼精細,但也能用了,做出來的水泥混製成混凝土就可以拿來修路——要想富,先修路!
也正因爲是這樣,康熙在十分好奇牛痘研究進程的時候,就收到了雲秀的奏本。
她不僅要實驗牛痘的人,還問康熙有沒有那種不需要發工錢的人,過來幫她做一點兒體力活,還要一些熟練的窯工。
康熙看了半天奏本,忍不住問雲佩:“她這是來給慶復找活幹的?”那些慶覆在甘肅抓到的土司的擁戴者大部分都是當地培養的軍隊,雖然比不上清軍正式正規,但多少都是經過訓練的,力氣自然也比旁人大得多。
更何況還有三百多人,而且甘肅當地是有兩個窯口的,一個安口窯,專燒黑陶與白陶,一個蘭州窯,《蘭州志》裏頭寫“煤炭山洞在州南四十里,其洞數十,皆產煤,州民賴之。”也是燒黑瓷的。
雲秀還特意提了不要工錢的要求——奏本里頭還在跟自己哭窮呢!她也不想想,從哪裏給她弄來那麼多不喫不喝只知道幹活的人?天牢裏的死囚都沒這麼能耐。
雲佩看他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就說:“這不是正好麼?慶復大人捉了那些人,甘肅巡撫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敢射殺軍隊的,大多都是亡命之徒,與其讓他們呆在死牢裏白喫飯,還不如把他們弄去幹活呢。”
如今的死牢也不是立馬處死人的,而是先攢上一批,除了那種實在罪大惡極,需要被拉出來殺雞儆猴的,大部分都是呆在牢裏頭然後等時間到了才一批一批地進行“處理”。
天牢裏頭喫的東西不多不好,但也是一筆支出。
目前沒錢並且摳門的康熙沉思了一下:“也對,就這麼辦吧,讓雲秀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雲佩哀怨的表情,說到嘴邊的話就拐了個彎:“讓雲秀去甘肅也太遠了,盛京還好些,就在咱們隔壁,甘肅和背景中間還隔着山西、陝西和小半個寧夏……她一個姑娘家,還是算了,叫慶復直接押着人到京城,剩下的東西都在京城弄吧。”
雲佩心裏鬆了口氣。
甘肅那一塊兒離青海和蒙古近,這幾年邊界都不和平,她還真不放心雲秀跑那麼遠。
康熙看她放鬆下來,忍不住就說:“我看你並不想叫你妹妹留在宮裏,可她在外頭折騰,你也從不攔着?”
雲佩就說:“養妹妹就和養小孩兒似的,她雖然年紀大了,可還和胤祚、胤禛的性子差不多,貪玩又好奇,一味地拘束着她並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反倒讓她失了天性。”
康熙若有所思:“可任由她這麼長大,性子歪了可怎麼辦?”
“您看嬪妾的妹妹,她性子歪了麼?”
康熙說沒有,緊跟着,他就嘆氣:“許久之前,朕和你提起過,索額圖他們想讓太子出閣讀書,朕拒絕了,總想着他年紀還小,該再拘一拘他的性子,如今細想,是不是太過嚴厲了?”
事關太子,雲佩不肯多說什麼話,免得回頭在康熙心裏落下什麼不好的印記,只說:“皇上心裏想必有決斷了吧?”
康熙應了一聲:“朕準備叫人修繕文華殿,日後太子就在那邊讀書。”
雲佩低着頭。
他對太子確實算得上盡心盡力,相當寵愛,可這一份寵愛太過高調了,過剛易折,就像是要把太子架在火上烤一樣。
他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太子已經七歲了,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後,他還健在,太子羽翼也會漸漸豐滿。他把太子擡得太高了,朝廷中的那些人怎麼可能不眼饞?
前段時間他才抱怨說朝廷上的那些人藉着給索額圖賀生辰的名義結黨,太子的年紀越大,他們的心思也就越活絡。畢竟從皇上這裏入手,他們能得到提拔的機會不大,但是太子就不一樣了,太子如今只是孩子,以後遲早會登基,他們也能得一個從龍之功。
皇上不知道他們這種心理嗎?
他知道的。他八歲登基,在當時的時候,索尼也在他身上下過注,他自然明白。可是他在縱容。他心裏頭喜歡太子,也篤定了他會繼承自己的衣鉢,所以把太子捧得高高的,他無所謂也極度自信地覺得自己能夠掌控太子。
雲佩心裏頭忽然覺得悶悶的。
她如今在後宮裏頭掙扎着,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裏頭細品都是叫人說不清的東西,難道以後她的孩子們也要這樣勾心鬥角嗎?
雲秀再見到慶復的時候,她正在泥地裏指揮莊子上頭的人挖粘土,她也不好意思在旁邊光看着不幹活,所以自己也會幫着搬一搬東西什麼的,結果就是弄得自己身上一堆的泥。
慶復就站在路邊上:“雲秀!”
突然之間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雲秀還驚訝了一下,等看清楚是慶復,整個人都嚇了一跳:“不是說要兩三年纔回來嗎?”這才兩三個月吧……
她看了看髒兮兮的自己,不好意思就這樣站着跟他說話,準備回去收拾一下自己。
慶復朝她伸手,把她從泥地裏拉了出來:“你不是在弄那個什麼牛痘嗎?怎麼又跑來做這個了?”還弄成這個樣子。
雲秀從他手裏接過手帕擦了擦臉:“不是缺人做實驗嗎?就暫時擱置了,我閒着沒事兒,折騰點別的東西。”
閒着沒事……慶復哭笑不得。
“對了,你怎麼回來了?”
慶復說:“本來沒打算回來的,結果皇上說叫我把抓到的人送進京裏給你用。”
雲秀愣了一下:“啊?”她有點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說要人做實驗,還要做體力活的人麼,我都給你帶回來了。”慶復忍不住跟她說起甘肅的那些事,“我原先剛到的時候,還以爲會很麻煩呢,結果那個土司真是不經打。”
說着說着,他就有一點點小得意,想叫雲秀誇一誇他:“他們是在山上設了關卡,樹林茂密,甘肅巡撫久攻不下,還被他們的射箭手給射殺了不少官兵,我去了以後也沒怎麼,就叫人把他們圍在山上不許下來。”
三四月的天氣,山上倒也有喫的,可再多喫的也撐不住被圍在山上幾個月啊,到最後他們實在弄不到喫的,只能在山上啃樹皮充飢了。結果他們啃樹皮,慶復心眼壞,他叫底下守着的人天天煮肉湯,香飄十里,把林子裏頭的人氣壞了。
土司手底下的人就分成了兩派,一部分人堅持不肯投降,說死也要死在山上,另一部分人已經慫了,好幾天沒喫上東西,還聞着山底下傳來的味兒,這誰能撐得住?
後來沒多久,慶復又叫人點了大片的火把,特意拿煙大的那種,拿火把的人捂住口鼻,就在林子裏竄,山底下的人燒了幾個大火堆,邊燒邊喊着火了。
“後來那些人就被逼下來了?”
慶復說是。
雲秀忍不住笑:“你真厲害!”
她聲音甜甜的,臉上又滿是崇拜的表情,讓慶復看了心頭髮軟:“一般。”
結果雲秀問他:“你受傷沒有?那些人從山上下來,肯定不會輕易投降的。”
“一點兒輕傷罷了,他們武功路數都不如我,我從小練武,比他們厲害,你忘啦?”
其實有受傷,他被一個弓箭手射箭擦傷了胳膊,箭頭上抹了毒,不過這些就沒必要告訴她了,慶復怕嚇壞了她。
雲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電視劇裏頭有些人受了傷死活不肯說,非要瞞着,等到堅持不住暈倒了,同伴才能發現。
她挑了挑眉:“走,跟我回去。”
慶復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就默默跟在她身後。
然後進了屋,雲秀去問陳太醫拿藥箱子,一邊輕飄飄丟下一句話:“你把衣服脫了。”
慶復:“……??”他不敢。
雲秀回來以後看見他還正襟危坐,就疑惑地問了一句:“你幹嘛?”
慶復臉都憋到發紅了:“我脫衣服幹什麼?”
“看看傷啊?”雲秀把手裏的藥箱給他看,“你肯定受了傷不肯告訴我,前頭你說圍困了土司和他的手下人兩個月,這會兒人卻在我這裏,必定是快馬加鞭過來的,身上有傷還強撐着騎馬,你不要命了?”
慶復就低着頭:“傷早就好了。”
他委屈巴巴的,好像被兇到了。
雲秀想着他是個病人,下意識地放軟了語氣:“又不叫你全脫,你把受傷的地方露出來就好了。”
“哦……”慶復慢慢把肩膀上和胳膊上的傷口露出來給她看。
他臉上的熱度極高,雲秀低頭拿藥的時候看見他臉頰通紅,感覺放一塊糖在他臉上,都能拉出絲兒。
她面不改色地給他崩開的傷口上擦藥,一邊轉移着他的注意力:“你帶回來的人呢?”
慶復說在京城:“皇上賞了個院子給你,那些人都在旁邊住的,等你回京就能指揮他們了。”
雲秀哦了一聲:“皇上怎麼會突然賞個院子給我?”
“我也不知道,我在京城停留了一天就急匆匆過來了,許是皇上高興賞的吧?”
雲秀就說等回去再看看,一邊拿着藥酒給他擦。他一路騎馬過來,傷口果然崩開了,不過慶復倒是沒撒謊,傷口並不大,看着也不嚴重,就是他皮膚白了一點,所以傷口看着格外明顯。
擦完了藥,雲秀問:“皇上有沒有說讓我什麼時候回去?”
說到正事,慶復臉上羞窘的熱意才散了:“皇上說不必太着急,十二月前回去就行了。”
迎着雲秀疑惑的目光,他說:“你忘啦?十二月是正式冊封的日子。”
雲秀恍然!去年皇上就下了旨意,如今宮裏頭已經改口了,雲秀就忘了還要正式冊封,這些日子又滿腦子的牛痘和水泥,能記得纔怪。
她倒是想現在就回去,可慶復身上還帶着傷,不適合再騎馬,只能再多歇一段時間了。
十月,雲秀回京。這回馬車上還帶了一個陳太醫,她和慶復就沒怎麼說話交流,全程都在聽陳太醫說個不停。
等馬車停在宮門口,陳太醫才閉了嘴,臨下車前,他朝雲秀深深地鞠了個躬。
雲秀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麼!”
陳太醫擦了擦眼淚,說:“姑娘發現牛痘是於民有益的大事,還願意帶着我一起研究,陳某感激不盡,這一拜是應該的。”
雲秀摸了摸臉頰:“哎不是,這事兒說到底還是你自己查資料問了周邊莊子的人總結出來的,我不過是提了一個設想……”這設想還是從現代帶來的。
陳太醫搖頭:“能提出來就很好了。”別看他平時不着調,他還是懂些道理的,知道有心提出這些事兒的人心裏頭必定裝着百姓——之前雲秀和他坦誠說過,嗯她折騰這個,就是爲了格格的身份,好留在宮裏光明正大地陪着姐姐,她有私心。
可誰沒有私心呢?
有私心她可以去做其餘的事情,一樣也可以達到目的,而不是折騰牛痘。
雲秀被他誇得臉都紅透了,最後只能逃一樣地回了永和宮。
結果回了宮裏才發現氣氛不大對。姐姐正坐着窗跟前發呆。
雲秀走過去:“怎麼了姐姐?”
雲佩回頭,臉色不大好:“你回來了?”
她這樣的臉色,讓雲秀以爲她出了什麼事兒,連忙問:“發生什麼事兒了,如意她們呢,怎麼不在姐姐身邊伺候?”
雲佩搖頭:“我叫她們去歇着了,今兒都嚇壞了。”
她慢慢說了今天發生的一件事。
原來是前線傳來的奏報,說清軍攻佔了雲南昆明,之前盤踞在那裏的吳世璠戰敗,含罪自殺了。
雲秀說:“這不是好事麼?”
“是啊,是好事。”三藩之亂徹底平定,吳世璠的首級被送到了北京城裏,可雲佩怔怔的,“那是建寧公主的親兒子。”
吳世璠死了,建寧公主當時正在慈寧宮裏和陳太妃說話,聽了消息只愣了一會兒,就被打岔了話題,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康熙就叫人把建寧公主生的兩個幼子抱走了。
雲佩閉着眼睛說:“六年前額附吳應熊和吳世霖就被處死了,吳世璠是祕密出京,算是逃過了一劫,可到頭來終究沒躲過。”
更讓她膽寒的是,康熙叫人把建寧公主身邊兩個孩子抱走以後,直接勒死了!其餘吳應熊的庶子也全都壓到了午門外斬首。
雲秀聽完,也不知怎麼的,心裏一陣犯惡心,哇地一聲,差點吐出來。
司南在外頭聽見了靜,連忙進來給她倒了一杯水。
雲秀把水灌進肚子裏,壓住了那陣噁心的眩暈,捏着杯子的手微微顫抖:“勒死了?”還是直接從建寧公主身邊抱走勒死的?
雲佩點頭。
雲秀猛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她上一次感受到封建社會的惡意和壓抑還是在鈕祜祿皇后去世、安嬪沒了的時候,心裏覺得可怕,卻多少沒感覺到徹底的心冷。
然而如今,建寧公主,康熙的親姑姑,雲秀出宮之前參加仁憲太后四十歲聖誕的時候,建寧公主還坐在仁憲太后身邊兒,康熙還賞了她兩道菜,親切地問了她最近過得好不好。
不過短短几個月,怎麼就成了這樣了呢?
她心裏頭知道康熙爲什麼會這麼做,無非是怕流竄的三藩殘兵藉着建寧公主的孩子再生事端,也是要告訴天底下的人叛亂的下場。
可知道歸知道,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
她覺得害怕,又很恐慌,這樣的康熙,太過冷情冷性了,他的眼裏最重要的是利益,爲了利益可以捨棄所有,如今他看着對姐姐好,將來會不會因爲別的事情傷害姐姐?
還有胤禛,歷史上書寫的勝利者,可奪取皇位難道真的沒有付出什麼嗎?大阿哥、太子被圈禁,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個個都被不同程度地痛罵過。
他的心裏有過溫熱親情嗎?
雲秀忍不住去懷疑。
雲佩已經發現她的狀態不對勁了:“雲秀!”
看着妹妹倉皇的臉,雲佩抱住她:“別想那麼多,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咱們不會到那個地步的。”
雲秀默默。
她知道,她心裏頭再不適應,她也得逼着自己去適應,甚至不能表露出自己心裏頭的害怕和恐慌,因爲會被康熙發現,一旦發現,她和姐姐的結局顯而易見。
眼角掛着的淚被她忍了回去,她抱着姐姐,靠在她的肩頭上,從姐姐身上汲取着溫暖:“……好。”
十一月初八,諸大臣在外給皇上請安,久不見人影,乾清宮侍衛從裏頭出來傳諭:朕躬本安,但少覺睏倦,命太醫珍視,雲不宜見風,故未御門。以後諸王、大臣不必請安。”1
這天過後,康熙有很久很久沒有來過後宮,他在乾清宮裏沒日沒夜地批覆奏摺,累了就睡,睡醒了保持着帝王冷漠的表情繼續批覆奏摺,從前每天都給太皇太后請安,如今從不在慈寧宮停留,好像是要避開什麼人。
小魏子一邊兒給梁九功倒茶,一邊忍不住喘了口氣:“乾爹,這也忒嚇人了。”
話纔剛說完,他頭上就捱了一記:“什麼話都敢說!不要命了?”
小魏子立馬不敢吭聲了。
梁九功也就嘆了口氣。皇上說是病了,哪裏病了呢?人好好地呆在宮裏,就是沒日沒夜批奏摺而已,他們勸了,那也沒用啊!
他跟了皇上這麼久,自然知道是爲什麼,可正因爲知道,所以不能說,也沒法深勸,這事兒誰來都沒用——除非建寧公主親自來。
可公主已經病了。陳太妃宮裏頭日日都在請太醫,皇上也都知道,就是默許了,也沒叫公主出宮,心裏頭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兩邊都僵住了。
梁九功一邊看天色,一邊心裏想,這事兒吧,愁死個人了。
小魏子站在他邊上,冷不丁聽他說:“你說,這會兒我要是請德妃娘娘來,有用嗎?”
小魏子心頭一緊,連忙說:“乾爹,這會兒別說請德妃娘娘了,誰來都得喫掛落,咱何必討那個閒呢?”
他說的也有道理,梁九功也就是那麼一說罷了。
皇上不可能永遠不出乾清宮的門,他們小心伺候着就行了,不能沒事找事。
不論是乾清宮還是後宮,這一陣子都壓抑着,誰也不敢出門,就是在自個兒屋裏坐着,也都不敢露出笑模樣兒,怕引火上身。
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三,過了整整十五天以後,康熙才頭一次出了乾清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
這就像是個解封的信號一樣,好歹叫後宮鬆了口氣。
後頭欽天監就送來了消息——後宮冊封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二十日,到時候皇上要在太和殿舉行大典,先慶祝平叛了三藩之亂,然後再是嬪妃們的冊封典禮。
雲秀心不在蔫地看着內務府送來的冊封禮服。
這一場盛大的典禮叫後宮迅速地熱鬧了起來,可她總惦記着建寧公主,尤其在這熱鬧的襯托之下,腦袋裏頭建寧公主的形象愈發可憐起來了。
雲佩攔住了她的手:“再摸上頭的珠子就要掉下來了。”
雲秀這才放開。
雲佩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就和她聊起封妃典禮的事情:“之前佟皇貴妃封貴妃時候的典禮,咱們還沒見過呢。”
這是她們頭一次過這個坎兒。
雲秀說:“不是說會派人過來教咱們走流程麼?”
雲佩說是有:“可我心裏頭還是緊張。”
“姐姐竟然也會緊張?”雲秀驚訝。
在她的眼裏,姐姐永遠鎮定自若,走一步看一百步,往往事情還沒來的時候她就能預料到。之前封嬪位的時候也沒見姐姐緊張過呀。
結果雲佩說自己有一點緊張:“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到一宮的主位,如今走過了嬪位,又有了妃位,再往上就是貴妃了。”她剛得寵的時候,以爲自己不過是個被當做生育的工具,庶妃也就頂破了天了,嬪位根本不敢想。
後來康熙給她東珠暗示她,她得了嬪位,心裏頭卻不高興,那會兒胤禛被抱走了,她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如今忽然之間就到了妃位了,叫她覺得像個餡餅砸在了她的頭上。才封的時候她沒什麼反應,等快行冊封典禮了,她才猛然驚醒。
說是緊張,其實更多的是心情複雜。
從前她覺得佟貴妃就是壓在她頭頂上搬不開的大山,讓她喘不過氣兒,可現在她離佟貴妃也就只差兩步了。
哪怕這兩步可能她終生都邁不出去,可她心裏的那股氣忽然就能舒坦地喘出來了。
雲秀拉住她的手,讓她往外頭看。
司南一向愛在花花草草上心思,人又仔細認真,知道雲秀和雲佩都愛坐在窗邊往外頭看,她就在外頭院子裏種了藤蔓,是牽牛花。牽牛花的花期在六到十月,今年也不知道怎麼的,天氣很不錯,到了現在了,牽牛花竟然還開着,零星幾朵夾雜在綠葉裏。
司南捨不得拔了它們種新的,就想着多留幾天。
牆面上爬滿了藤蔓,汲取着營養悄悄地往上長,都快要爬到宮牆頂上了。
姐妹兩個同時鬆了口氣。
等康熙再來永和宮的時候,雲秀已經能夠平常心對待了。
他看着消瘦了不少,眼睛沉沉的,來了以後就丟下了一個炸彈:“朕想叫四妃一塊兒管理後宮。”2
雲秀和雲佩都愣住。
如今宮裏頭的宮務一直都是佟皇貴妃打理的,皇上怎麼會突然提起要分權?
康熙握着手坐在桌邊:“皇貴妃這些日子一直病着不見好,恐怕有太過操勞之過,朕想着,總不能讓她病中還管着這麼一大攤子的事兒,顯得朕不體貼她。”
雲佩腦袋裏立馬就反應過來這是爲什麼了——二月份的時候衛貴人的八阿哥抱養給了佟皇貴妃,她聽說後來皇上生了一場氣,只是一直沒有發出來,原因是臺灣忽然政變了,他忙於朝政,沒空搭理後宮。
後來又出了一系列的事情,選定木蘭圍場、叫施琅前往福建商討臺灣之事、平定三藩之亂,再到建寧公主,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壓過來,叫他來不及處理,如今才舊事重提。
他本就是個有一點小心眼的男人,記仇能記一整年。
雲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康熙還說:“宮裏頭的太醫這樣沒用了麼,連看個病都拖了這麼久?朕看她不是病了,是對朕心有怨懟!”
他是帝王,從生下來的時候就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哪怕自己不喜歡的人,他也不會允許她不喜歡自己,他知道佟家送佟貴妃進宮是爲了什麼,他一清二楚,只是心裏頭一直惦記着他們兩個打小的情分,所以處處容忍。
他不肯讓佟貴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就給她抱養德妃的孩子,想着叫她心裏頭也多少有些安慰,雖然有心讓她牽制鈕鈷祿皇后,可到底也存了幾分真心,小鈕鈷祿氏進宮,他怕佟貴妃位置不穩,又把衛貴人所生的孩子抱養給了她。
他想着,他做的每一步都是爲了利益,可他也有真心。
雲佩多少能明白他心裏的想法。
雲秀這兩年也長進了許多,和康熙相處久了,也能猜到他心裏的想法。
只是能猜到,她卻隱隱覺得——還不如不明白。他所有的“付出”在佟皇貴妃眼裏,大約就像是一場自我感吧?
女人最能體會女人的想法。
要是她是佟皇貴妃,她也會覺得憋屈。什麼都是爲了我好,做的每一件事卻都是以傷害爲前提,因爲他是皇帝,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凌駕於別人的想法之上,他在心裏爲所有人都寫好了劇本,如果順從他,按照他給的劇本走,那彼此之間相安無事,他也會高高興興地把所有東西捧到你的跟前來。
比如姐姐,要是當初康熙說要把四阿哥抱養給佟貴妃,姐姐不同意的話,那麼姐姐還能走到現在這個地位嗎?恐怕是不能的。
他想讓所有人當自己的提線木偶,如果某一個木偶格外漂亮,他就多分一點目光,多讓你上場表演。
而如果木偶生出來自己的意識開始反抗,主斷開了他提在手中的線,他就會毫不猶豫地丟棄這個木偶。
比如佟皇貴妃。
雲秀默默地看向了窗外。
康熙是個佔有慾太過爆棚的男人,他只需要順從和包容,不需要反抗,哪怕像佟皇貴妃抱病這樣無聲的反抗也不行。
他準備換下這個木偶,讓更多的聽話的、漂亮的木偶替換掉她。
康熙說:“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吧。”
雲佩說:“嬪妾進宮才幾年,成了皇上的女人也才幾年,恐怕不能勝任宮務。”
康熙搖頭:“這事兒不是看年紀和資歷,更何況也不叫你做特別複雜的事情,你只管接下,回頭跟着惠妃和榮妃好好做就是了。”
他不喜佟皇貴妃,也不喜歡惠妃,可惠妃到底還算聽話,更何況如果只讓榮妃、德妃、宜妃管着,一來,只漏了惠妃,宮裏頭必定議論,會叫大阿哥面上無光。二來,德妃、宜妃資歷不夠,肯定是跟着榮妃處事,那給榮妃的臉面又太大了,他對榮妃印象不錯,沒必要把她架在火上烤。這第三就是榮妃、德妃、宜妃的脾氣都太軟和了,德妃溫和,榮妃太沉默,宜妃脾氣倒是爆,可就是個外強中乾的人,她們三個管着後宮,只怕要被宮人騎到頭上來。
所以還不如把惠妃給加進去。
他心裏把所有的厲害關係都給撕扯明白了,終於拍板定音:“就這麼着吧,不許推辭。朕還有事,往後再來看你。”
他如今很少在雲佩這裏留宿,怕再叫她懷上孩子生育痛苦又傷了身體,因此,說完事情就走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看見雲秀,還說:“朕想起來,你要的人都給你準備好了,明年朕要東巡盛京,希望你已經出來結果了。”
雲秀福禮。
等他走了,雲秀進屋問起雲佩:“姐姐,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雲佩說:“算好事也算壞事,咱們在宮裏頭根基不深,等過兩年胤禛就要開始出入上書房了,不再住在後宮,咱們可以提前安排下來,不至於等他搬進了阿哥所,咱們就完全兩眼一抹黑了。”
胤禛是康熙十七年出生的,如今三歲了,阿哥們五六歲就要搬進阿哥所,然後在上書房讀書,一應起居都由嬤嬤、太監、奶孃照顧,那個時候他還養在佟皇貴妃那裏,那些人都是佟皇貴妃挑的,她們不趁着管理宮務的時候多安插人手,以後就晚了。
說是壞事,那就是叫佟皇貴妃記恨她們這些分權的人罷了,可就算她們不接手宮務,難不成佟皇貴妃就不記恨她們了?
相比較之下,還是接手了最好。
雲秀說:“過幾天我就得出宮了,姐姐既然接手了宮務,就先替咱們宮裏挑幾個得用的人。”
雲佩應下,又問起宮外頭的院子:“在哪邊兒?離咱們家裏頭近不近?要是近的話,你平日裏還能去看看阿瑪和額娘。”
雲秀說不知道:“等出了宮才知道在哪兒呢,姐姐放心,我一定找機會去看阿瑪額娘。”
清水巷隔了幾條街的某處院子裏,叮叮咣咣一陣聲音,好幾個大男人聚在一塊兒,坐在大樹底下休息。
旁邊有好多手裏拎着刀的侍衛看着他們。
其中一個男人問旁邊的大鬍子:“你說,皇上把咱們關在這兒幹什麼?”那些侍衛眼看着就不是一般的人,指不定是御前出身呢。
他們都算得上是叛軍,按照正常的情況,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天牢裏纔對,哪有像現在這樣,把他們關在院子裏,叫那麼多人看着他們的?還說叫他們搭什麼隔離宿舍,攏共那麼大點地方,只夠躺下一個人,旁邊再有個過道就沒了。
搭完了宿舍還得沒日沒夜地挖土,真不是人乾的活。
大鬍子本來是悶不吭聲的,這會兒聽他問起,就說:“這幾天我已經偷偷打聽過了,這院子是個姑娘的,不知道什麼身份,只聽說是宮裏頭的人。”
他才說到這裏,那個瘦高個就啊一聲:“宮裏頭的?我聽說宮裏頭的女人都變態了,這……咱們被關在這裏,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大鬍子啐他一口:“想什麼屁事兒呢?!我聽說是要給我們種痘。”
他們對種痘這事兒還是知道的,和他們一塊兒的這些人大多都是聚居的人,都被土司給管着,土司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給年輕的娃娃種痘。可土司黑啊,種一次痘要收一次他們的錢,他們拿不出來,也就偷懶沒種,後來隔壁部族天花肆虐,死了好多人,土司那段時間特別緊張,生怕出什麼事兒,交代他們不許把事情抖落出去。
要是抖落出去,他就殺了他們。
不過後來天花沒蔓延到他們那裏就是了,他們隔壁那個部族都快死完了。
瘦高個擰着眉:“我聽人說,天花死亡率很高,這種痘我們不會死吧?”
大鬍子哦一聲:“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晚都是個死,你怕什麼。”
瘦高個秒慫:“怕疼。”誰知道種痘疼不疼。
“砍頭就不疼了?”大鬍子懶得搭理他,他心裏頭也覺得苦,因爲他打聽到的消息不止種痘,聽說種完痘,成功活下來的人還要被送進黑煤窯裏燒磚頭——這姑娘也忒心黑了!
種痘九死一生,千辛萬苦活下來還要被送去幹苦力……
真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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